肖敏敏从里面蹑手蹑脚地出来。说,兰姐,客人睡着了。
睡着了?马兰说。
对,肖敏敏说,他泡着泡着澡,就在澡池里睡着了。
这个袁啸勇,他喝得太多了,我说。
马兰皱皱眉,她的眉毛很黑很浓,有一股煞气。她说,肖敏敏,你不是自称“武汉第一骚”吗?这个人我交给你了,你把他伺候好,听清了吗?
肖敏敏低眉顺眼地走了。
马兰点了一支烟,朝肖敏敏的背影方向长吐一口烟气。你知道她是谁?没等我回答,又自言自语地说,她叫肖敏敏,是肖文化的女儿。
肖文化的女儿?
对。马兰说。她十七岁的时候,正在读高二,我专门回去找她。她不读书了,读不进去,跟我一起跑出来了。她有婊子的天赋。
我身上越来越冷。马兰让服务生关掉空调,我还是冷。烛船上的客人都返岸了,基本上都是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年青女子。马兰出去应酬,她像一个百灵鸟一样,穿行着和男人们打招呼。玩得可好?舒服吗?她一一问他们。有男人开动汽车,要带走这里的坐台小姐出去过夜,她上前招呼着。她已经很熟套了,一切自然,有序,显示着极强的协调能力。
这是原先那个坐在窗户边,经常望着窗外发呆的马兰吗?
我记起肖敏敏来了。我们读高中的时候,她还没有上学,五岁还是六岁,一副可爱的样子,见了我们,有时候喊哥哥,有时候喊叔叔。
马兰从外面应酬回来,问,你要“小姐”吗?又自嘲地接着说,我这里别的没有,“小姐”可以挑,东北的,上海的,四川的,湖南的都有。
我坐着没动,目光朝窗外看东湖,我知道马兰在观察我。二十年没见面的女同学,问我要“小姐”不要。我该怎么回答她?我问自己,普玄,你要“小姐”吗?
男人没有不要“小姐”的,马兰一屁股坐下来说。沙发太宽大了,她陷在沙发里面显得很小。但是今天不行,马兰说,今天你来了,我要你陪我说话,今天要是你们不来,我非杀了肖敏敏这个``````我这心里有一堵墙,堵得难受,对,我刚才说到哪儿了?
我说,说到肖文化了。
马兰说,对,说到肖文化了。
我说,今天我听袁啸勇说,肖文化死了,跳河自杀了。
马兰说,死了?好!肖文化,他今年专门到武汉找女儿来了,他找到我,给我下跪,他跪了一天一夜,要我放了他女儿。马兰露出一点快乐的笑。马兰的笑是很迷人的,她一笑眼睛一眯,又忽然睁开,象鲜花在瞬间开放。
我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音,我使劲从丹田里面抽气,声音还是出不来。我想起了肖文化,高大的肖文化?二十年,他老了吗?头发在变白吗?脸上有皱纹吗?还像原先那么严肃吗?
马兰说,那一刻,他跪在地上,我坐在椅子上,我看到他已经有些秃顶了,头发花白,我的眼泪止不住掉。他跪在地上哭,我坐在椅子上哭。我哭着哭着笑起来了。二十年了,肖文化哭着哭着也笑起来了像白痴和神经质一样大笑……他笑岔了气,被抬进医院了。
很长一段沉默。
你喝酒吗?马兰问。
不喝了,我和袁啸勇喝了一肚子酒,我都吐了一回了,我说。
那刚好,我这种酒就是醒酒的。马兰打了一个响指,服务生送来几个瓶子。马兰开始调酒。她调酒的手法很专业,两只手同时开始转,酒瓶如同纺缍一样在空中飞舞。
两杯相同的酒调出来,晶莹透亮,一共五层,第一层黑,第二层黄,第三层绿,第四层蓝,四层之间,是全体的粉红,真是太美了。
我看呆了。
你知道它叫什么名字?马兰问。
它还有名字吗?我好奇地问。
它叫“青春岁月”。马兰说
青春岁月?
对,迷惘的,冲动的,力量的青春岁月。
我们一饮而尽。
我开始剧烈地咳。我没想到这么好看的酒却这么辛辣。马兰却没事,看来她习惯了。她又开始抽烟,她的嘴角已经有了明显的纹路,女人沧桑是从眼角开始还是从嘴角开始?
你爱过我吗?她忽然问。
我不知所措。我拧住杯子,不敢看她的眼睛。
上高中时候,在我文具盒里塞的一张纸条,上面用反手写的“我爱你”。是你写的吗?马兰盯住我的眼睛问。
我仍然在拧杯子。这么多年,经历了这么多的人和事,那张代表青春萌动和胆略智慧的纸条,代表着最普遍又最深刻的情话的纸条,是我写的?!
一阵沉默。
很久很久,马兰叹一口气,说,你不会承认的。但是我当时爱的是你。有几回,晚饭过后,我有意到你身边,准备把日记给你看,但是最终没有勇气,每次都差一点点。
如果当年我知道漂亮而高傲的马兰,我们男生心中公认的公主马兰,她喜欢的居然是我——一个多疑而自卑的农村小伙子,我会怎样呢?
唉,无法假设的青春!
马兰又开始调酒。瓶子又如同纺缍一般在空中飞舞。她像一个杂技演员还是魔术师?
上面大半杯是墨黑,下面小半杯是七彩,一看上去就有一种压抑感。
这一杯有名字吗?我问。
你感觉怎样?马兰问。
太压抑了。我说。
培养。马兰说。
培养?
对,它的名字就叫“培养”,马兰又在上面加了一点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