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顾右盼必有故事发生。譬如我碰到马小蝉。我开车从武昌到汉口,经过东湖一段密集的树林。本来已经开过去了,我却突然刹住车,往回倒。
我几乎倒了上千米路,就是想回头看清那个隐藏在树林中的小茶社的招牌。我慢慢倒着,仔细回避着前后来往的汽车。过往的司机纷纷降下车窗,惊奇地看我这么长距离地倒车。这条偏僻的小路,风景优美,司机们能边开车边欣赏东湖,所以车流很大。我慢慢把车倒到小茶社前面,侧头去看招牌。我看清了,这个茶社居然叫这个名字——普通话。
我张张口,想念一下这几个字,但是没念出来,有什么东西把我堵了一下。我的嘴张了一下,还没有合上,马小蝉已经从茶社门口走过来了。
愣什么愣?不认识了吗?她说。
我从车窗里探出头,说,你是马小蝉吗?
就这样,二十年后,我们又见面了。
我和马小蝉是高中同学,她是班上最漂亮的女生,我是全班成绩最好的男生,按照郎才女貌的理论,我的同学们都认为,我们之间该有一点什么故事发生。但是没有。从高二她从外地转到我们班的那天,一直到高考结束毕业分手,我们最终没有发生什么故事。
想不到的是,高中三年级下半学期,眼看高考,同学们焦头烂额复习冲刺的时候,马小蝉却突然公开谈起了恋爱。更让人想不到的是,和她谈恋爱的,是我们班,甚至全校最有名的混混儿——袁啸勇。
马小蝉最终没有嫁给袁啸勇。高中毕业后,同学们都作鸟兽散了,各奔前程。我考到省城武汉。大学毕业,研究生又毕业,分配工作,娶妻生子。我慢慢地融入到这个中部地区有着八百七十万人口的特大城市,被浓浓的汉话汉腔包围,被各种异化了的南腔北调包围。家乡的事,同学的事,渐渐的淡了远了,偶尔有一些碎片传来。譬如我们的班主任肖文化当上政教主任了,又当上校长了;譬如袁啸勇和马小蝉一毕业就分手了,譬如马小蝉嫁给了谁了,马小蝉离婚了,等等。
我到处找你,马小蝉一边把我朝茶社里请一边说。
我也到处找你,我说。
找我有什么事?我们同时问。
我们又同时哈哈大笑。
我们笑着在靠窗的位置坐下来,窗外是一望无际的浩浩东湖,远处是墨绿的磨山,近处是一个荷花池,无数枝如盖的荷叶竞相撑绿。
茶社不到一百平方,但是设计精致,四周开了很多小窗,每个窗都能看见东湖,仿佛东湖中间的城堡,空间一下子显得大了一些。厅堂正中央一只香炉,燃了三枝香。
我说,我接了总部的一个项目,要买原来你们那个襄江轴承厂,我去考察了几次,到处打听你,很多人都不知道你,打听了一个知道的,说你很多年前就离开那个厂,没有联系了。
是,我离开那里好多年了,马小蝉要服务员上了两杯碧罗春,说,这件事我听说了,我们整个厂都在打听是哪一家公司来买我们,没想到是你。
我哪里有那个实力?我的天!我说,买你们那片土地厂房,几十个亿,我几辈子都买不起,我只是替我们公司去买。
你们公司有那个实力吗?她问。
应该不成问题,我说。
那就好,她说,前几年一个上市公司的大老板去买我们厂,市委市政府专门下了一系列文件,上万名职工天天盼着,几年下来,谁知是个骗局,他把东家的钱西家的钱挪来挪去,不停地在全国买厂,结果自己坐了牢,把我们厂也害了。
这件事我早听说了。
你找我不是为这事吧?我说。
不是,她说,我早离开厂了,我父母也搬出来跟我住了,那个厂和我关系不大了,我找你是另外一件事。
什么事?我问。
马小蝉从随身小包里往外掏,掏了半天,掏出一包烟来,很熟练地抖一颗出来,说,抽不抽?
我摇摇头。
她把烟叼在嘴上,让服务员送火来。这种烟很细很长,纯白的过滤嘴是普通烟的两倍。她点烟的姿势很美,她比二十年前更漂亮了,脖子很长,像一只白鹅那样。虽然抽烟,牙齿还是那样雪白雪白。
我们相互看着,又都将目光移向窗外,很久没有说话。两杯茶异样地立在桌上,不知所以。
找我什么事?我说。
她长长地吐一口烟。
袁啸勇……袁啸勇这个人,你还记得吗?她说。
怎么会不记得呢?我说。
我找你来帮忙,她似乎很艰难地说。
把他撵走!她又狠狠地说。
撵走他?我说,他在哪里?他在你这里吗?
对,他在我这里,她说。
他怎么在你这里呢?我说。
马小蝉突然伏在桌上,用脚边跺地板边哭,一边哭一边说,我怎么知道?我怎么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