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啸勇长得并不高大健壮,但是样子却很凶。我们大部分同学嘴唇下巴上刚有长淡黄色的须毛时,他的胡子已经黑茬茬一片,脸上开始长一颗一颗的肉刺。他的眼睛像甲亢患者那样突出,偶尔轮我们一眼,我们的目光赶紧闪开。
上高一的时候,袁啸勇有一回在饭堂里和一位炒菜师傅打起来。那位炒菜师傅很年轻,血气方刚,拎着一把菜刀追袁啸勇,袁啸勇用饭碗做抵挡且战且退,后退的过程中袁啸勇的饭碗被菜刀削掉。我们围观的人一阵惊呼乱叫。袁啸勇退到操场边上,利用一棵树一闪,反手扑倒炒菜师傅,夺下刀,横着去砍炒菜师傅的脖子。我们又是一阵惊呼乱叫。如果不是学校保卫人员和其他师傅们及时拦住,那个炒菜师傅的脑壳成什么样子,那还真说不定。
我在班上成绩排名第一,袁啸勇在班上成绩倒数第一,这让袁啸勇看着不顺眼。有一回课外活动,我和几个同学在打乒乓球。那时候中国乒乓球队刚出了一个削球手,我们都学着打削球,我正在揣摩削球的一退一送要领,袁啸勇过来抢我的乒乓球拍。
袁啸勇说,你凭什么打乒乓球?
我说,我凭什么不能打乒乓球?
其他同学一看袁啸勇来,都退到一边。我的脖子硬着,表示很不怕。袁啸勇抓住我的衣领,把我脑壳使劲朝乒乓球台上摁。我硬着脖子不动,他突然加力使劲,我的脑壳和水泥球台猛一下相撞,周围十米之外的人都能听到“咚”的一下沉重的声音。
袁啸勇说,成绩是第一名,还会打乒乓球,这个世界还有公平吗?
我的脑壳被水泥球台子磕出一个大包,袁啸勇走后,我摸着脑壳,慢慢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我从此怕起了袁啸勇。
高中二年级下学期,从马小蝉转学到我们班,我就更怕袁啸勇了。
那天下午天很燥热,我们的班主任肖文化正在给我们讲课。他正在给我们讲极限。他说,0.9,0.99,0.999,0.9999…是不是很接近“1”?没有人回答,同学们都小心地用练习本在扇风。肖文化转头在黑板上板书,边板书边说,但是,永远达到不了“1”,无限趋近。下面扑扑啦啦传来很响的扇风声。肖文化转过身来,正准备发脾气,校长领着马小蝉站在门口了。
肖文化和校长交接完之后,领马小蝉走上讲台,给大家介绍。
肖文化说:这是我们班的新同学。
马小蝉给大家鞠个躬,说,大家好!
教师里一瞬间安静了,每个人都像被电击了。
她说普通话!
这是我们班,不,是生活在山区县的我们从小长大到十八岁第一次真真切切听到有人讲普通话!
肖文化也呆了一下,他的粉笔掉在地上他都不知道。马小蝉说完那句话后,用眼光询问肖文化:我该坐哪里?肖文化才如梦初醒,迅速拣起地上的粉笔。
整整一节课,教实里再没有任何一丁点响动,没有一个人扇风,没有一个人咳嗽,肖文化整节课没有再提问。教室上空一直飘荡着肖文化高昂空洞的声调:0.9,0.99,0.999,0.9999…这种声调浮在头顶和水面,我们却深陷水底。马小蝉,长着大眼睛,身材高挑,有着鹅一长脖子的马小蝉,说着仙乐一样好听的普通话的马小蝉,针一样刺进我们心里,扫荡了我们此前对美女的想象力。
一直到下课铃响,隔壁班有人窜过来在喧哗,我们才如梦初醒。
后来才知道,马小蝉来自我们市里直属机械工业部的企业——襄江轴承厂。她的外婆住在我们县城,她母亲为了照顾她的外婆,休假了两年,把她也带过来了。
自从马小蝉来了之后,袁啸勇变了。从不迟到早退,上课认真学习,也不再打架闹事。不光是袁啸勇,所有的人似乎都在变,尤其是男生,一股竞争气氛暗流涌动。那一阵子,连班主任肖文化都奇怪;从不来用管,纪律怎么越来越好了?
但是没有持续多久;一场考试之后,一切都变了。
那是马小蝉转学之后第一场考试,我们所有的同学都憋足了劲,努力考得高一点。很多同学边答试题边看马小蝉,尤其是成绩好的男生。我充满了自信,多年来,我最喜欢的事情就是考试。考试真好!我边做题边看马小蝉。我看到马小蝉很紧张,满头细汗,握手的笔哆哆嗦嗦。
试卷发下来,很多人都去看马小蝉的卷子。马小蝉捂住卷子趴在桌上哭了。
她没有考及格!
全班一下子安宁下来,只听见马小蝉在哭。每个人心里都活泛起来,尤其是成绩好的男生。马小蝉没有及格!这意味着什么呢?
这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多种多种可能吗?表面平静的教室里涌动着暧昧的气息,那些成绩好的男生们,眼前都飘忽着蒙蒙的美好的幻景。
袁啸勇打破了安宁。他猛拍了一下桌子,在同学们都侧目看他的时候,他站起来,问,谁考得最高?谁他妈的考得最高?
同学们目光都集中到我身上。袁啸勇大踏步走到我面前,一把抢过我的卷子,看一看,愤怒地说,又是100分?100分又有什么了不得?然后站在讲台上把试卷几把撕成碎片,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