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小蝉显得很焦躁,整个行程她都是这种情绪。高速公路通车后,从武汉到古城襄阳只需要三个小时车程。她一颗接一颗抽那种又细又长的烟,明显地焦躁不安。她说得最多的话,就是把袁啸勇搞走。
尽快,越快越好,越远越好。十九年,十九年了,我们毕业了二十年,他就跟了我十九年,我的整个青春都葬送给他了,我都要发疯了,她说。
一个男人,不是一个女人的丈夫,也不是这个女人的情人,却跟随她十九年,说起来是让人难以相信的事。
十九年?真的有十九年?一年都不少吗?我说。
一年都不少。她说。
我说,袁啸勇也说过,是十九年,但是我心里还是不信。
你不信我扳指头给你数,马小蝉伸手左手,她的手指又细又长,不过掌口很硬。毕业后平静了一年,恋爱谈了四年,五年婚姻,离婚之后搬到武汉,又过了十年。毕业后算下来,总共二十年,从我和别人谈恋爱开始,他就出现了,一直纠缠着,到结婚,到离婚,再到武汉来,刚好十九年。
马小蝉继续给我数,前四年我谈恋爱,每年一个,一共谈了四个,前三个都被袁啸勇打破了。第四个,也就是我前夫,他是陕西一个科技大学分到我们厂里来的,分来的时候单单薄薄,戴幅眼镜儿。袁啸勇没有打破我们,我们结婚了。
我结婚只有五年,没有孩子,五年就离婚了,马小蝉说。
你结婚那五年,袁啸勇在干什么?他也跟着你吗?我问。
是。你在我们家不远的地方摆了一个摊子,他贩磁带,后来贩碟子,他摊位一摆就是五年,我一离婚,他马上收摊不摆了。她说。
这五年你怎么过,每天碰面和他打不打招呼?我说。
一开始别扭,不习惯,我和前夫怕他报复,请他吃饭,每天上下班经过他那个摊子,别扭得很,后来习惯了,麻木了,换个煤气,买个粮油,一喊他,飞快地跑。马小蝉苦笑,说,你信不信,他和我前夫成了好朋友。
真的?我不相信,我说。
我也不相信,马小蝉说,后来他们经常在一起喝酒,互相称兄道弟。他们有一个共同的恶习,就是喝了酒爱哭,两个男人,经常喝了酒凑在一起哭,真是滑稽。
你离婚和袁啸勇有关系没有?我说。
没有一丁点关系,她说。
离婚以后,到武汉这十年,你一个离婚单身女人,他一个未婚男人,就没想到再组合一个家庭?我说。
那不可能,马小蝉坚决地说。
车拐进襄江轴承厂厂区,是一条宽阔的大道。左边是影剧院,足球场,排球场,右边是一幢一幢的家属楼,不过都已经陈旧和破败,丝毫看不出当年的繁华。这里有少年马小蝉的影子吗?有青年马小蝉的影子吗?有结婚生子的马小蝉的影子吗?真是难以想像。
我把车开得很慢,从主干道到支干道,已经考察多次了,要不了多久,就里的一切都要炸掉,夷为平地,然后重新建设。
想当年,这里是什么情景?工人有一万多,生活在这个厂里的固定人口和来来往往的流动人口,少说也有七八万人吧。煅造车间、车削车间,热处理车间,磨制车间,包装车间,磙子车间,机修车间,光车间都有大几十个。有子弟小学,中学和职工大学。当时全国有四大轴承,哈瓦洛襄,襄江轴承是其中之一。生产的产品供一汽供二汽,供上汽,还出口日本韩国。
想当年,襄江轴承厂的人牛到什么程度啊,他们的眼睛长到额头上,谁拿正眼看过古城襄阳的人呢,更不用说我们这些乡里的孩子。他们直接归属远在北京的机械工业部管,他们的厂长和古城襄阳的市长是平级的。在整个襄阳地区,只有他们这个一个厂全体讲普通话。他们像生活在优裕的富人岛。他们那里的小伙子,一般不会娶古襄阳市的姑娘;那里的姑娘,更是不会嫁给当地的小伙子。每年国庆春节,都有国家级单位来演出,光烟花都要放几十万。好好学习,考上一个大学或中专,毕业后分到襄江轴承厂,是我们多少人的梦想啊!
弹指一挥间。
我们在她家原来的住址停下来,黑黑的一幢楼,只有几家零零星星的灯光。
我们找到袁啸勇当年摆摊的地方,那里成排成排的摊位已变成一截一截废墟。
如今,所有的繁华都消失殆尽。成幢成幢的楼房没有人住,很多楼梯上都长出了青草。百分之八十的车间已经停产,年轻人,有能力的技工,大学生,工程师们,大都流落到上海、江浙、广东……留守下来的,只是一些老人和正在上学的孩子。
我和马小蝉站在一片空旷的广场上,望着灰蒙蒙的一片楼房,心里一阵阵怪异,翻江倒海。二十年,不,不到二十年,这个厂真正滑坡不到十年。但是这是关键的十年,改革了,改制了,合作了,合资了…每年一个口号。
这些口号和时光一起,改变着这个大型企业,也让一批批新生力量悄悄地生长。
你们买这么一大片地干什么?马小蝉问。
盖一个旅游城,三国城,像开封的清明上河园那样,投资几个亿,建一个完全浓缩的三国项目,周围还要征地,盖别墅,我说。
这么多房子,全部炸掉吗?马小蝉说。
全部炸掉,哈哈,从东到西,从南到北,一间也不留,哈哈,我快乐地说。
看完襄江轴承厂之后,我接到一个电话。我原来出生那个乡镇长听说我们在投资三国城,想和我见见面。看看还有时间,我带着马小蝉直接开车过去了。
乡镇长带我乡镇的开发区,没有想到乡镇开发区就是我小时候居住的那个生产大队。我小时候居住的地方,如今已经被推平,正准备建招商引资的厂房。负责这个开发区的主任,也就是这个村的村长,居然是我的一个小学同学。
乡镇长把小学同学找来。这个小学同学的父亲原先是老村长,现在他的儿子也在当村长。这个村长在读小学的时候,仗着他父亲是村长,经常欺侮同学,其中包括我。
村长见到我的车,先震了一下,但是随后见到我,态度以下变得相当傲倨,他大声叫我的小名,不停地讲我当年的许多笑话。乡镇长十个笨家伙,他没听出其中的意思,一直跟着哈哈笑。
我把乡镇长叫到一边,问,这个村长现在最怕谁?
乡镇长想了一下,说,要说最怕的,恐怕是县公安局长。
我问,为什么?
乡镇长说,这个公安局长曾经当过我们镇派出所长,那时候这个村长年轻爱打架,小混混一个,公安局长曾亲手抓过他,用绳子捆住他游街,现在,公安局长又是县委常委,他肯定怕。
我给市里一位领导打电话,市领导给县委书记打电话,县委书记给公安局长打电话,不到半个小时,公安局长开着警车呼啸着陪我来了。
公安局长一来,村长的态度果断大变,头好像被削去一截,眼光里充满了谄媚,哈巴狗一样跟着我们后面。
中午吃饭,公安局长请我坐上席,村长在下席。村长在席间大肆渲染我当年的优秀,成绩如何好,和他的交情如何如何好,公安局长逼他敬我喝酒,我喝一小杯,要他喝一大碗。我连喝了五小杯,他不得不连喝五大碗,喝得跑到外面场子角落里呕吐,然后布袋一样倒在地上。
返回的路上,我一直笑,心里很开心。一开始时浅笑,后来把车停在路边上,放声大笑。
马小蝉一直纳闷,说,笑什么呢?
我说,笑那个狗村长,他从小欺侮我,今天终于让他服我。
马小蝉也笑他的一些举动,笑完之后说,你让公安局长来,是专门对付他吗?
我说,是。
马小蝉说,一个小村长,动这么大干戈,值吗?
值,我说,怎么不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