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马小蝉怀孕的消息,杜光辉很快找过来了。
怎么办?马小蝉问。
处理掉,杜光辉说。
为什么?马小蝉问。
那还用说吗?我们是什么关系?我们没有名符其实的婚姻,按照法律,这孩子没有出生的权利,杜光辉说。
你说的是法律,马小蝉说,但是在我们这个社会,在武汉,在广东,在北京,有多少没按法律办的呢?太多了。
另外一个,杜光辉说,你晓得,我是有家庭的人,有孩子的人,杜光辉说。
马小蝉说,这个恐怕是主要原因吧,杜光辉,我把孩子生下来,你准备怎么处理我们母子和你老婆孩子的关系?
杜光辉后退一步,受惊吓的样子,想了一下,坚决地说,绝对不能要这个孩子,一定要处理掉。
马小蝉说,不。
杜光辉语气提高,绝对不能要!
马小蝉说,我偏要!孩子在我肚子里,你不要我要!
杜光辉抓住马小蝉的肩膀,盯住她,声音很大地说,你想干什么?
马小蝉说,我不想干什么,我只想要孩子。
杜光辉说,马小蝉!你不是傻瓜,你想想,我这个身份地位,怎么可能再这样有一个孩子,你不是让我犯重婚罪吗?孩子一出生,不是重婚的证据吗?我犯了罪,怎么去抚养这不该出生的孩子?
马小蝉说,你如果是为了这个担心,那我就告诉你,我现在就离开你,我到一个你不知道的地方,把孩子生下来,然后一直不见你。我一个人把孩子养大成人。
杜光辉说,别做梦了,怎么可能?
马小蝉说,怎么不可能?
杜光辉说,反正我不要。
马小蝉说,我一定要。
杜光辉说,你到底为什么?你疯了吗?你的心里到底想干什么?
马小蝉眼泪出来,说,杜光辉,我不要你给钱,不要你抚养孩子,不分你的财产,我只有一条理由,我快40岁了,还没有孩子,这条理由够吗?
杜光辉愣了一下,然后坚决地说,不行!
马小蝉在横穿马路。她一边横穿马路一边捂着肚子,她现在成了一种习惯。一辆出租车刹在她身边。月亮很大很红,路面宽阔。月亮落在街上。在如盖的树顶上,在出租车顶上,就在光光的路面上,这是一种奇特的幻像。在东湖的一角,逼近武汉这座城市政治中心的地方,经常能看见,城市和水的交融,一颗大而红的月亮落在街上。
出租司机伸头问,怎么了?肚子疼吗?是不是到医院?
马小蝉把手从肚子上放下来,笑一笑。
出租司机说,没事吧,女士,注意一点,过马路不要想问题。
马小蝉感受到一阵温暖。自从杜光辉表态坚决不要这孩子后她很少感觉到这种温暖。她带着这股温暖往城市深处走,步伐很慢,一边走一边想问题。她没办法不去想,肚子里一个孩子,她每天能感觉到“他”在那里膨胀。她坚信那是一个男孩,这当然没有任何道理。她不知道这个孩子是否能出生,这座九百万人口的城市能否容纳他。这很不容易。
一个不到两个月的胚胎能和母亲交流,这恐怕很少有人相信。但是马小蝉相信,她一天一天甚至一时一时地感受到肚子的孩子对自己的怜惜和爱,甚至保护。男孩子从根子上会保护母亲的。肚子的孩子仿佛提醒她不再走马路,顺着人行道边上绿化带走。她缓慢地顺着绿化带走着,身上一阵阵温暖。
一个快四十岁的并且没有孩子的女人,现在怀孕了,肚子里有了孩子,这个孩子对她意味着什么呢?对马小蝉来说,这个孩子意味着她的全部,她的生命,爱情和希望。一颗种子,埋入土中,浇水,照料,阳光,眼看着它在抽芽。这是一个生命,它可以长成一棵青草,那么这棵青草就在心里一直上长,从肚子里长到头顶上,让马小蝉自己也变成一棵青草,清香嫩绿,沁人心脾,爱情就是这一棵小草。也可以长成一棵树,由小树慢慢长大,从肚子里长到头顶上,让马小蝉也成了一棵树,树是可以独立的吧,即使没有爱情,也能自由生长。
马小蝉和前夫曾怀过一个孩子,不过打掉了,似乎没有什么原因,她只是觉得还没怎么品尝到爱情,怎么一下子就要做母亲呢?她的思想还没有一点准备,她还不想当母亲。孩子刮掉之后,她心里只觉得怪怪异异的,并没有朝深处想。那时候只觉得还年轻,有的是时间和青春的身体,没想到离婚之后,波波折折,快四十岁了,却始终没能找到可以相托的人,更不用说孩子。
现在,这个孩子就在肚子里!马小蝉可以想像他是如何调皮,七个月在羊水里游泳,十个月头朝下钻出母体。噢,吃奶会有奶水吗?尿床拉粑粑怎么办?马小蝉从没有带孩子的经验,但是她决定自己带,自己亲手侍弄他,不要老人,不要保姆,所有的事都自己一个来做。然后呢?一岁学说话,三岁上幼儿园,学中英双语,七岁上小学,十二岁上中学。马小蝉决定每个时期都亲自陪伴他。和他交朋友。他是孩子她就当孩子,他是少年她就变成少年,陪伴他的每一个时期。特别是青春,中学这一段青春,一定要理解他,不给他任何考试的压力。青春往往影响一个人的一生,这个值得赞美的鲜花时期往往四周布满陷阱。马小蝉觉得自己的青春就掉进了无数的陷阱,影响了一生,这样的事情绝不能在这个孩子身上再次发生……
有一次,她都差一点动摇了。那一天杜光辉到“东湖天空”来看她。他们还做了爱。按说现在是不能做爱的,但她还是依了杜光辉。居然没有一点事,这足以说明肚里孩子坚强的生命力。杜光辉随后睡着了。马小蝉怀里拥着杜光辉的脑壳,深情而缓慢地抚摸他,像抚摸一个孩子。她突然在杜光辉的头发里发现了白发,一根一根,还有一个地方,是一窝乱蓬蓬的白发。
她把杜光辉摇醒。你有白发了!她吃惊地说。
是吗?杜光辉吃惊地从床上跳下来,裸着身子冲到镜子前面,脑壳伸到镜子前面仔细看。
我只有四十岁!只有四十岁啊!杜光辉说,什么时候变白的?昨天不是还很黑吗?
那一刻马小蝉忽然不想要孩子了,她有点怜惜这个男人。满脸疲惫,恐惧和脆弱,像一张即将掉下来的树皮。
孩子不要了,马小蝉说。
真的吗?你想通了吗?杜光辉眼眶里闪着亮亮的东西。
你太累了,不能再给你增加负担了,马小蝉无比忧伤地说。
他们开车到医院里去。快到医院门口的时候,马小蝉改变主意了。
因为她听到肚子里的孩子在喊她。这种喊声仿佛从树林里,从某一棵树上的鸟窝里发出来的,脆落而清晰。
妈妈,孩子这么喊。
马小蝉的身子开始发抖,她借口上了趟厕所,从厕所旁边拐弯,拦了一辆出租急慌慌地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