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感往往是通过坏事情提醒和抵达的。譬如史昌庆。在发现性病之前,无论是半夜见到杜安,还是之后两个人的温柔缠绵,包括眼前的酒宴,他都觉得虚幻,不真实。但是,就这么一下,周边的一切都真实起来。
史昌庆正在喝酒。喝着喝着,他觉得身上有点怪。怎么怪了?说不清楚。有什么怪虫子在身上爬。他从酒席中间抽身上厕所,掏出生殖器。他吓了一跳。再笨的人都会明白自己得了性病。
像是被钝器袭击了一下,史昌庆晕了片刻,随即清醒了。眼前的一切都真实起来了。是的,他心爱的杜安真的来了,现在就坐在他的身边。送杜安来的是扈成,现在坐在他的对面。天知道这个远在铜陵的地产佬怎么在萍乡还有朋友,都围着酒桌吃喝说笑。
这是萍乡市湘东区,外面是嘈杂喧闹灰尘弥漫的城街中心,一辆一辆拖煤的卡车从破损颠簸的街上穿过。酒楼里面,人群拥挤,每个房间都爆满。从充满灰尘的大街上钻进酒楼就能大吃大喝是这个区域的特色。
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史昌庆一滴酒都不敢再喝了,坐在椅子上,下身像被一只老鼠夹子夹住了一样,一直往后缩。
你怎么了?杜安问。
没事,没事,我挺好,史昌庆一边说,一边把收缩的臀部和后腰坐直。
酒席继续在闹。扈成的几个朋友,反复的劝大家喝酒,边劝边说笑话,酒桌上笑闹一片。史昌庆此前一直在喝酒,他的酒量很大,这得益于他每天跑步的习惯带来的健康的身体。现在他不敢再喝了,一会儿找一个理由去倒水。
他心急如焚,性病的恐惧袭击着他的每一只发根。
杜安的真实感是在梦中扯醒的。返回的时候,杜安倒头就睡,她太累太困了,扈成如何拐上的高速,如何过一个一个的县境和路牌,她都不知道。她一路在做梦,梦见一些混乱的东西,梦中有一根什么绳索扯她,把她扯醒了。
慢一点慢一点。
其实没等杜安喊,扈成已经慢了。
再慢一点,杜安说。
扈成缓缓地逐渐慢,干脆靠右停了。
这地方怎么这么熟悉?两边的山岚?大块大块的绿色?一绺一绺的白光?一股一股的山风?
不单杜安,扈成也认出来了。
这就是昨天那个地方!休宁,这个叫休宁的地方!安徽边上的一个县,前面不远,是一个服务区。
山风顺着阳光一股一股的扑过来,真实感被扯动着,随着山风一起迎面而来。
这一切都是真的。
昨天下午和晚上,他们狂奔了上千公里,去看一个人,这是真的。
她和扈成在这里吵了架,她一个人在危险的高速公路上,如沉大海,如一只黑色海洋深处的鱼,这是真的。
她只是在萍乡呆了半天就迅速离开,这么快就回到了这个地方,这也是真的。
杜安顺着高速公路路肩往前走,指示牌提示前面的休宁服务区只有两公里。她的步伐不再急切,速度舒缓,目光柔和。随身的小包斜挎在肩上。风吹起她的蓝白裙子,温和的阳光在白色的大朵大朵的荷花上跳跃。
杜安缓缓往前走,扈成尽量压着速度右靠着路肩缓缓跟着,他们就这样走了两公里,一直走进休宁服务区。
她已经离开了萍乡,离开了史昌庆,这是真的。
因为看清了是真的,反而觉得不合情理,不可信。怎么那么快就分别了呢?从凌晨到午后,也就半天的时间。客观上是她有工作,是带班老师,是偷着跑出来的,没有请假,但是如果有特殊情况,这一切都不是不可打破。
就这么匆匆而来,匆匆分别吗?
说到分别。没有那种场面,譬如相拥而泣,譬如无语凝噎,譬如追着车子跑……车门一关,启动了。史昌庆当然挥了挥手,但是这种挥手好像有一种急于让她走的成分。
太不合情理了。
休宁服务区有很多人,长途奔波的人们在这里加油,上厕所,购物,或者抽一颗烟。杜安坐在长满绿色植物的花坛沿上,吹着山风发呆,想史昌庆分别时候的一切举动。
他怎么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呢?
杜安知道,不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而是发生了一些深刻的事情。
杜安打开随身小包,从里面掏手绢。她的手颤抖了一下,她把手绢捏在手里,不敢打开。
手绢上记载着这次萍乡之行发生的,深刻的变化。
上面有她的处女血。
扈成这时候从厕所出来,点一颗烟,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抽一口吐一口。
他很忙,杜安突然说一句。
谁,谁很忙?扈成说。
史昌庆,我男朋友,杜安说。
扈成没接话,他把烟头扔在离杜安不远的地上。杜安愣了一下,浑身突然一烫,仿佛扈成烟头不是扔在地上,而是扔在她身上。
他很忙吗?杜安心里想,我说给谁听呢?
杜安把手绢捏住,很用力的捏住,然后松下来,很用心的打开随身挎包,找一个不放东西的夹层,把手绢放进去。
杜安想起扈成来时说的三句话。史昌庆没生病。千里迢迢来看一个男人的原因。还有性病。
扈成说对了第一句,史昌庆没生病,他健壮着呢?早上,还是一如既往的早起和跑步。
扈成问的一句,什么样的男人值得她——杜安千里迢迢跑去看?
这也和跑步有关。
起码表面和导火线是这样。
当时,全校开运动会,史昌庆报名参加最艰苦的一万米比赛。他跑步的样子让全校所有在操场的人笑得前仰后合。别人是自由摆臂,左右胳膊交错,他却把两只胳膊竖在胸前,簇拥着两只拳头,然后摇动鲜花那样边摇动拳头边跑!多么奇怪的姿势啊!多么可笑的姿势啊!
当时,全班的新生二十多人,只有史昌庆和另一个女生来自基层农村,一般的农村基层村镇,考上地方大学就不错了,哪有机会考上北京这样的国家级学府呢?班上的人在下面讨论:这哪儿来的小伙子啊!跑这么丑啊!哪儿的人跑步这样啊?少数民族?不是吧……
史昌庆就那么奇怪的,可笑地跑着,一直坚持,一圈一圈。
他那丑陋,可笑,奇怪的跑姿,可怜的样子扯动着一个女生沿路给他呐喊和送水,就是杜安。这作为爱的基础,不够么?男人和女人的联结有时只需要一个简单的理由就够了。
扈成说的故事,关于性病。杜安想,不管你扈成多么神,多么厉害,你永远不会对。
史昌庆正在和一个暗娼吵架,愤怒的史昌庆挥着拳头,正要砸向面前的暗娼。
小诊所里的医生制止了他。医生拍一拍他的肩膀,把他叫到隔壁狭小的药房里,说,小伙子,她们这种做“小姐”的,背后都有保护人,你真敢打她吗?
史昌庆只好收回拳头。
医生就在狭小的药房里扒开史昌庆的裤子,捏住他的生殖器,皱了一下眉,说,急性淋病,什么时候的事?
史昌庆说,今天早上。
医生说,早上?那你喝酒了?
史昌庆说,对,中午陪了客人。
医生说,绝对禁酒,你这太严重了。
史昌庆说,治得好吗?要多长时间?
医生说,没问题,要一个星期。
史昌庆就在狭小的药房里挂上吊针,在一个粗糙的木头箱子上坐下来。刚一坐下,他又立即站起来。
医生,他看看病房里没有人,询问说,我女朋友会不会染上?
医生说,和你女朋友接触过…那个没有?
史昌庆说,是。
医生说,肯定传染。
史昌庆急忙掏出电话,准备给杜安打。他此前完全被愤怒淹没,忘了给杜安电话。杜安刚一离开,他就跑去找这个暗娼算账,一直从黑暗的住处寻找到这个黑暗的诊所,现在他清醒了一点。
杜安,你好吗?史昌庆捏住电话说。
我很好,你也好吗?杜安说。
我……我很好,史昌庆说。
史昌庆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挂了电话。
史昌庆呆望着头上的吊瓶针,呆望着药水一滴一滴往下掉,心里祈祷着,寄希望于杜安不会有事,根本不会传染上。医生又进来几次取药,他又探问一下性病传染的细节和医学知识。他越探问越明白,这种奇迹几乎不可能出现。
怎么办?
有什么办法既让杜安治疗又不伤害他们的爱情?杜安杜安,为什么恰巧这时候来?史昌庆用拳头打自己脑壳。为什么?为什么我非要她来?
药水一颗一颗往下滴,每滴一颗,史昌庆都会产生一个念头。一个又一个的不断的念头冒出来。急中生智是他这个农村出来的名牌大学生,研究生的特长,也是他这个曾经的市长秘书的素质。一个念头否定另一个念头,一个念头补充和创新另一个念头。药水滴完之后,史昌庆已经思考出一套完整的方案。他先在街上找到一辆出租车,谈好价格,留了电话,又到银行里刷出钱,然后给扈成打了一个电话。扈成刚刚到,刚刚送走杜安回到办公室。在电话里,他感谢扈成千里迢迢送杜安来,并表示近期一定要当面致谢。扈成!唯有扈成才是解决整个问题的关键!唯有扈成,才能既让杜安去治病又不伤害他和杜安的情感!唯有扈成,才肯做这种……这件事!他算准了!他决定赌这一把!虽然他们只见过一面,只见过短暂的一个饭局的时间。
都办完了,又是夜半了,史昌庆坐在床前,一直等待杜安的电话信息。以他对杜安的理解,他知道杜安会来电话。或者说他更希望这个电话不来,那说明杜安没有传染上。他希望有奇迹。
等到天明电话都没来。
但是上午刚上班不久,杜安电话就来了。
你好吗?杜安说
我很好,史昌庆回答。
你的身体怎么样?有什么……变化没有?杜安吞吞吐吐地说。
没有,有什么变化?没有,我很好。史昌庆心里明白了,立即打电话让出租车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