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学校到医院,有五站路,杜安没有坐公共汽车,而是选择步行。在铜陵这个不足八十万人的全国最小的中等城市,她常常选择步行。一方面是想锻炼一下身体,另外一个方面,她学的专业方向,选择的研究课题,就是像铜陵这一类的资源枯竭型城市。她工作的大学和铜陵的一所大学联办EMBA培训班,很多老师都不愿在这么远的地方常驻,但是杜安愿意,这是一个直接动因。
穿过铜都广场,走到铜都公园的塑像前。公园在城市中间,临近公园的是城市湖泊。一个中等城市中间有一片湖泊,这个城市无论怎样都是可爱的,更何况这片湖泊的周围都是以铜取名的景致和地名。这个城市历史上曾经开采过三千多年铜,冶炼过无数的兵器和器皿。谁能证明哪朝皇帝祭祀的宝鼎不是这里冶炼的呢?谁又能证明那些著名的刺客使用的青铜宝剑不是这里铸造的呢?套用当下的一句广告语说,如果不是铜陵冶炼制造的,也是铜陵出产的铜冶炼铸造的。所以,这个以铜闻名的城市,几乎和每个朝代的大事都息息相关。
现在,据可靠资料披露,这个以铜闻名的城市,铜快开采完了,换句话说,铜总有开采完毕的那一天。国家发改委公布的资源枯竭型城市名单中,铜陵是第二批。铜陵也逐渐从历史的刀光剑影中走出来,显示出另一种面貌来。
杜安用研究的眼光来打量这个城市,这个城市的一切都带有资源的痕迹。比如说,现在,早上八点多,很多城市正是人群熙攘上班拥挤的时候,铜陵却马路清静,除了公务员和学生,大多的市民,特别是生意人,都起得很晚。过晚的夜生活让他们的太阳晚起。用铜陵当地一位市民的话说,他们的作息时间表和远在几千里的香港同步,早上十点开始,夜里两点结束。比如说街上的车辆,到处都是宝马,奔驰,宾利,保时捷这一类名车,比北京上海这一类国际化都市都不差。用铜陵某一位交警的话说,哪一天街头堵了车,那就好看了,堵在街头的名车简直就成了国际名车博览会。
这一切都是怎么形成的?离得开铜吗?
医院干净整洁,患者来往安静,一如这个城市的各个方面,街道,林木和学校。这个不足八十万人口的城市居然有六家上市公司,其中有三家和铜有关。铜陵人最熟的词是什么?套用现在流行的网络用语,铜陵的关键词是什么?首先的是“转型”。铜陵地下的铜已经不多了,但是铜陵仍然很富。没有铜可以去开采外面的铜啊,包括外省甚至外国,只要使用铜陵的品牌即可。用这样那样的种种方式,铜陵继续快速前行。
排队,挂号,诊断,实验,等待。在干净安静的医院二楼,杜安心情舒畅的关注着一楼大厅的患者逐渐增多。
化验的结果当然出人意料。
淋病。
杜安以为拿错了化验单,但是在诊断室和化验室之间反复核对后,她知道没有拿错。杜安的脸很烫。从拿到化验单后一直很烫。她仍然坐在那里看一楼,很久很久。
她搞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她给史昌庆打了个电话。史昌庆说没事。那一定是哪里出了事。
她是一个大学老师,这个医院干净而安静,这一切让她选择了沉默。她显然已经相信了诊断。她一直相信科学。她需要想明白这一切究竟怎么回事。
一个一百多平方的办公室,靠墙是一排书柜,书柜前面是一张大办公桌。但是主人并不经常坐在这里,因为大办公桌对面很远的角落,有一个小办公桌,上面放着一台电脑和几本书。在小办公桌附近,有两个男人,扈成和史昌庆。他们显然已经谈了很久。
谈出了事。
你是说,杜安,她得了性病?扈成说。
是,史昌庆说。
会不会搞错?扈成说。
我当然希望搞错,但是……史昌庆说,估计不会。
你是说,你不知道自己怎么染上的性病?扈成说。
对对,史昌庆说,我前几天都还好好的,就是你们去——你和杜安到萍乡去,前后那个时候,我被染上了。怎么会染上?我还在调查,我没在哪些地方随便坐过啊。
你骗鬼吧,扈成正要抽烟,抖了半天抽不出来,干脆把烟盒扔了。
千真万确,史昌庆说。
你是说,你让我来帮助杜安?扈成说。
对,史昌庆说。
你既然是无意染上的,那你为什么不主动跟她说?扈成说。
不能说,史昌庆说,她这个人,我了解……
你怎么了解?你如果直接和她说,诚实地和她说你无意中染上了性病,会有什么后果?
扈成问。这个……这个……史昌庆说,会出很多后果……很多……
你怕失去她?扈成说。
对,单单失去,我难受,也就罢了,史昌庆小心地选择着措词,但是我怕她对这个世界,对男人,对生活,都失去信心。
噢?扈成说。
我就这么想,史昌庆说。
这么说,你不是为了自己?扈成说。
对,我是为了杜安,她现在我太不忍心了,史昌庆低下头,揪住自己的头发,说。
你真是个人物,扈成说。
扈总,扈大哥,求求你了,史昌庆说。
奇怪了,扈成说,我们只见过一面,也就短短的一顿饭时间,你怎么认定我会帮你?
我认定了,我相信扈大哥是一个侠义的人。史昌庆说,我们不能让杜安受罪,是不是?
那倒是,我侠义不侠义先不说,但是首先得立即让杜安去治病!这里面有一个难题,既让她治病又不要让她知情,让她对爱情,情感,男人保持基本的好感,是不是?
史昌庆说,对,就是这个意思,太对了!一下子就说到点子上了。
你认为只有我来说,只有我是最佳人选?扈成说。
不,是唯一人选,史昌庆说。这种病,还能给别人说吗。再说,只有你陪她去了啊!最关键的,扈大哥是一个侠义的人啊!
扈成朝天花板望望,四周又望望,说,还真只有我了,呵。
那我怎么给她说呢?扈成说。
这是问题的关键,史昌庆说,你们出发去看我,回来她就得了病,除了和我在一起,那就是路途,我们朝路途上想。
路途?路途怎么想,路途我们都在车上啊,扈成说。
对,我们就朝车上想,我问了医生,医生说随便坐错了地方都会传染,她又穿的是裙子,特别容易。
扈成说,你的意思是让我说在我的车上传染的?
史昌庆说,扈大哥,求求你了。
扈成说,那照你这么说,我的车上有性病,病源应该在我这里,我就有性病,是不是?
那照你这么说,我如果这么说了,你没有得性病,得性病的是我了,是不是?那照你这么说,传染给杜安的不是你,而是我了,是不是?
那照你这么说,杜安的男朋友没传染给她,一个送她去看她男朋友的人传染给了她,是不是?
那就奇怪了,扈成点一颗烟,吐一口怪烟圈,说,那我既然传染给她,为什么就不能是她男朋友啊。
史昌庆无地找缝,结结巴巴,说不出话。
史昌庆沉默。
扈成说,你给我说实话,说了实话我就答应你,不食言。
史昌庆说,我无意中玩了小姐。但……
史昌庆还要再说,扈成掀起桌子上的烟灰缸朝他砸来,他头一侧,砸到肩膀上。
整个下午和晚上,杜安都在检索自己的萍乡之行。她是一个大学老师,硕士毕业正在边工作边读博士,她对性病没有了解,但不是完全一无所知。下午她坐在寝室,晚上出去街上行走,仰望了一会儿星空,整理了下思路。体内的变化是明显的,她上厕所越来越频繁。千万只虫子在体内撕咬,这也是明显的。
问题出在哪里?
当然出在萍乡。路上不会出事。应该怀疑和检索的是史昌庆,但这也是杜安最不愿意去想的,一开始想心里就隐隐作痛。
不去想史昌庆,还有哪里呢?
时间很短,情节很简单。萍乡这个地方,和铜陵有一点类似,就是处处充满资源的痕迹。区别在于一个依靠铜,一个依靠煤。史昌庆所在的湘东区有名顺口溜,最穷的政府,最富的私人,最空的城市,最满的酒楼。煤被煤老板挖空,拉走,卖到外地发财。资源费交给了国家,这个地方得到了什么呢?得到了满山的荒废矿山和满城的灰尘。当地稍有地位的公务员和稍有钱的人,宁可每天跑几十分钟的车上下班,也不愿意住在这里。
这一切都是煤带来的。
但是和性病有关系吗?
那就是史昌庆了。
轿车到达时已经夜间转钟,在史昌庆的单位门口,勤劳的老门卫指一间宿舍,那就是史昌庆的宿舍。
房间凌乱,充满酒气。史昌庆斜躺在床上,手里的电话还在充电器上插着,头发凌乱,如同猩猩。
对,猩猩。没有比这个词再恰当的了。
门没有关上,杜安推开门,眼前就是这么一副情景。
街道静谧,繁星满天。带着性病散步和平时散步很不相同,身体里暗流涌动,步子也有明显的方向性。她不知不觉散步的方向是扈成办公室这个方向。是的,这个神秘如巫师一样的人讲了一个性病的故事,没想到乌鸦嘴一张,倒应验了。
杜安好像看见了史昌庆?
杜安不知觉走到扈成的办公楼下面。这里离她的宿舍有八到十站得路程。她走了这么远吗?
她看见史昌庆!
她看见史昌庆从扈成的办公楼跑出来,竖起双拳跑,折身弯过楼角,朝一辆出租车跑。
她张口准备喊,但是没喊出来,出租车已经开动了。
他那种独特的跑步姿势谁也模仿不了!
你在铜陵吗?她立即掏电话打。
在铜陵?怎么会呢?史昌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