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吊瓶悬在头顶,吊针下面低头沉默的人在治疗性病。在相隔近千公里的铜陵和萍乡,场面惊人的相似。同样是狭小的黑诊所,同样是两个不说话甚至怒目仇视的男女,同样是用非正规支架挂着的吊针瓶。
史昌庆没想到来黑诊所治疗性病的人有那么多,小小的一间房,座椅早没了,地上蹲的,角落站的,都以奇怪的姿势悬在吊瓶的下面。医生再次把他安排进狭小的几乎插不进脚的药房,那里早有一个女子屁股欠着半边坐在一个破箱子上打吊针。他一看,正是让他得性病的那个暗娼。
史昌庆不愿意和暗娼挨着一起打针。她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他把医生拉到药架边说,我被她害惨了,没揍她算便宜了。
性病面前人人平等,医生说,我只有这个条件,如果你嫌弃我这里不够档次,请你到正规的大医院去。
史昌庆不愿意到正规大医院去,只好也欠着半边屁股,坐在箱子的另一边打针。
铜陵这边稍微好一点,起码有椅子坐。再次确诊一次,经历了很多很多流程和麻烦之后,杜安最终同意扈成的安排到私人诊所治疗。但是小诊所里人也照样多,一个一个进来出去的人,要么鬼鬼祟祟,要么满脸羞愧……杜安在进去的那一刻立即想走。但是扈成很快就摆平了。他把医生叫过来,塞了一沓钱。医生一是不再接一个新病人,同时把已经吊上针的原有病人,都移到另一个房间,专门腾出一间空房给他们。
吊针一滴一滴慢慢滴着,心情也逐渐平稳下来。平衡下来的史昌庆和杜安,都开始想对方。
杜安打上针了吗?史昌庆想。
杜安现在相信了是在车上传染的性病。那么,是在去萍乡的路上传染的,还是从萍乡回来的路上传染的?如果是回来的路上传染的,那还好一点,如果是去的路上传染的,会不会传染给史昌庆?
杜安掏着电话要打给史昌庆,史昌庆却打来了。
你在干什么?史昌庆问。
我在打吊针,杜安说。
打吊针?你怎么了?史昌庆似乎很放心地说。
我想问你一下,你好吗?身体……好吗?杜安说。
我很好,一点病都没有,史昌庆说。
杜安放心了一点,说,我没事,只是……有点小感冒。
史昌庆说,我想你了。
杜安说,我也想你了。
他们都想着对方,但是,他们都明白,现在说的想,和很久以前通电话所说的想不一样了,有了很深刻很具体的内容。这就是萍乡之行带给他们的变化。
轿车开了上千公里,开到了萍乡,开到了史昌庆的单位门口,他都还不知道。他压根儿不相信杜安真的会来。他中午喝醉了,醉后先给杜安打电话,再给汪春兰——他的母亲打电话。他给汪春兰的电话一打打了几个小时,电池都打光了,插上电还在打。一直打到他说不动话,睡着了才没打。
杜安在门口碰到敬业的的老门卫,一听说找史昌庆,老门卫指指门院里面靠角落的一排二层小楼,上面有一间亮着灯开着门的房间。
他每天都这样,老门卫看出了杜安的诧异,说,这个大小伙子,自从到这里来,每天都这样,白天喝酒,睡觉,晚上——有时是整夜,不关门,开着灯。
史昌庆突然坐起来,杜安吓得尖叫了一声。
她仿佛看到了一只猩猩,红着眼睛,蓬乱着头发,迷蒙呆滞的盯着她。
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
一张条形桌,上面一只台灯。靠条形桌下面,是一只箱子。这几乎是这个房间的所有家当。没有椅子。杜安连坐的地方都没有。墙角一只白酒瓶,已经喝掉接近三分之二,白酒瓶旁边,倒着十几只啤酒瓶。屋子里充着刺鼻的酒气和怪异的臊味。
因为是夜半,杜安不能看见外面的环境,凌空的几十座烟囱,过去开采的煤坑和正在建设的目前还相对凌乱的陶瓷新城。
一个北京著名大学毕业的研究生,怎么会生活工作在这种环境呢?
杜安想帮史昌庆打扫一下,但是她找不到扫帚,她很快的收拾着桌上和地上的凌乱,笔,书本,白酒瓶和啤酒瓶。还有那只箱子,这只箱子史昌庆上学时就在用,一直带到这里。
史昌庆显然有点摸不着头脑,他斜躺在床头,两眼猩红,在那里傻笑。
笑什么呢?杜安说,快去打水啊。
史昌庆回过神来,跌跌撞撞端起盆子朝门外走廊尽头的水龙头面前跑。
史昌庆接了一盆清水过来,杜安已经把房间简单收拾了一下,变得整洁有序了。特别是床单,实在没法换,她只为把它反了一个面,然后,跪在上面,一寸一寸扯平整。
杜安正在扯床单,扯到床对沿,看见史昌庆把一盆水端进来,手足无措不知道放在哪里的样子。杜安那一刻下定了决心,决定把自己的身子给他。她当时抬了一下头,看见史昌庆眼睛里的东西。激动而乞讨?一种令人心痛的揪心的东西。这种令人心痛的揪心的东西撞击了她。
这种疼痛揪心和当初看见他奇怪的跑步姿势一样,只是程度更深,更尖锐,更来自肺腑。
别担心,我爱你,杜安边跪着扯床单,边对低头放盆子的史昌庆说。
史昌庆的眼泪流出来。
别哭,我爱你,杜安说着,自己的眼泪却出来了。
接下来的时间,一直到早上,他们都一边说不哭,却一边哭,一边说爱。
但是史昌庆却力不从心。杜安一次又一次地打开,把自己毫无保留的献给他,史昌庆却怎么都进入不了。
史昌庆和杜安恋爱了三年,史昌庆有很多很多次想要杜安,也有一些不错的机会,但是杜安是一个家教很好,自己也相对保守的人。但是今天杜安主动给他,他却要不了,一次又一次失败了。
一身大汗。
我没用了吗?史昌庆说。
你太紧张了,杜安说,太困了,先睡吧。
杜安刚睡不久,鸡就叫了。史昌庆每到这个时候,都要出去跑步,这是他从初中到现在养成的习惯。
杜安正睡得迷迷糊糊,史昌庆跑步回来。她感觉到了史昌庆的动作和体重。这一次史昌庆成功了。杜安尖叫了一声。
接下来的一幕杜安没有看见,也无法想象,任凭她多么丰富的想象力。包括史昌庆。他一骨碌起床,换上跑鞋,出门去晨跑,他无法想象接下来发生的事。
史昌庆开始晨跑。他的身材高大,健壮有力。双拳拥在胸前,敲击鼓点一样向前。上身是红运动短衣,下身是红运动短裤。从单位宿舍开始,往山间深处的陶瓷工业园跑去。反方向是两条通向高速的交叉国道,现在已经有往来的运煤车。这个城市处处都是煤的痕迹,街上,路上,空气里,无处不在。煤即将挖完,现在在利用陶瓷土,据说全国工业陶瓷的三分之二出在这里。这是这个城市的转型方向和和主要利润点。陶瓷土挖完了呢?那是下一代人思考的事情。
陶瓷工业园依靠丘陵山头而建,这显示出新时期的要求和规划人员的匠心。不再破坏植被推平一个一个山头,而是利用山头建筑房屋,山沟间修建连通公路。但是目前还没有成形,招商引资和迁建正在进行之中,先期的煤老板和现在的陶瓷老板在这里混杂和穿梭。有钱人一来,什么都会来。
嘿,小伙子,史昌庆折返的时候,听到有人在喊。
你喊我吗?史昌庆缓下步伐,停下来。他看见一个年轻女子,站在一棵树下,正在晾衣服。
这里还有别人吗?年轻女子问。
现在,我们已经知道了,这个年轻女子就是导致史昌庆和杜安性病的暗娼。她租住在这棵树旁边临时搭建的矮平房里。她刚刚被一个煤老板包了夜回来。
史昌庆看看周围,没问别人,才知道真是在喊他。
我看了你几天了。暗娼说,整个工业区,每天跑步的人就你一个,你天天跑步,跑步有意思吗?
有意思,史昌庆说,如果形成习惯,就会离不开,一天不跑都难受。
暗娼格格笑,说,这个陶瓷工业城能这么早的,一个是你这种围着山头傻跑的人,一个是我这种做夜间生意的人。
史昌庆说,正准备问你怎么这么早呢,什么夜间生意?
暗娼说,我们的生意是夜里陪人睡觉。
史昌庆知道碰到暗娼了。
暗娼说,小伙子,我看你这么健壮,每天跑步,你一定很厉害吧。
史昌庆本来准备离开,这句话把他拉住了。从出发开始,一直跑到现在,他一直在思考夜间的一次次失败。我不行了吗?我怎么就不行了呢?
我不厉害,史昌庆说,我……
不,暗娼说,谁都没有我看男人的眼光独到,不信咱们试试。暗娼说,手边伸向史昌庆的红色短裤。
史昌庆没想到剧烈反应起来。
暗娼的尖叫在树枝间回响,四周都没有人。太阳被暗娼一声一声尖叫着喊到树杈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