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仓的皮鞋开胶了。他只有这一双皮鞋。
他找到街口的修鞋匠,说,修鞋。鞋匠抬头看看他,再低头看看鞋,说,稍等。鞋匠戴着花镜,嘴里咬两根鞋钉,正给一只黑色的高跟鞋钉掌。满仓坐下来,贪婪地嗅着高跟鞋散发出来的热哄哄的气息。鞋匠说听口音,您不是本地人?满仓说我是杨县的。鞋匠就停下手里的工作,他说怪不得我听着有股杨县味。您杨县哪的?满仓说怎么了?您也是杨县的?鞋匠说是啊。您杨县哪的?满仓说我杨县洪家沟的。鞋匠说真巧!我是李家沟的。咱俩老乡!满仓就咧开嘴快乐地笑。他说真不容易,竟在这里碰上了老乡。
补好了鞋,满仓问多少钱?鞋匠说算了吧,乡里乡亲的。满仓说怎么能算了呢?该多少是多少。鞋匠说应该两块钱,您给一块钱算了。满仓就给了他一块钱。鞋匠收好钱,说,老乡常来坐。满仓说那肯定那肯定。
这件事是满仓说给我听的。他心花怒花的样子让我怀疑街口修鞋的不是鞋匠,而是美国的现任总统。也难怪满仓高兴,在城里混了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人主动给他打过五折。甚至,如果今天满仓再实在一些,那修鞋的钱,就完全可以全部省掉了。
不过我还是把满仓奚落了一通。我说满仓,你怎么把祖宗给卖了?满仓说我怎么卖祖宗了?我说你他娘的明明是柳县的,什么时候你又变成杨县的了?满仓说逗他玩嘛。再说,还能省下一块钱呢。我说省下一块钱你就卖祖宗?你祖宗就这么不值钱?满仓说卖祖宗不过是一个抽象的概念,不会造成任何损失;可是我和他攀老乡就能省下实实在在的一块钱,你说这样的好事哪里去找?我说去你娘的抽象!被你爹知道了还不拿斧子劈了你?!满仓不满地盯着我,半天才从嘴里挤出两个字:弱智!
第二天我的皮鞋就坏了。记得头天晚上睡觉前,它还是好的,早晨起床,那皮鞋就开了线,成了鳄鱼嘴的模样。我说满仓是不是你偷偷搞坏了我的皮鞋?满仓不置可否地坏笑。他说,去修鞋吧。
这样我就见到了被满仓叫做老乡的鞋匠。鞋匠五十多岁的样子,慈眉善目,守着一个很小的修鞋摊,看来生意还不错。鞋匠见了满仓,说,来了?满仓说来了。还带来一位朋友。我冲鞋匠笑笑,麻烦您修修鞋,鞋后腚开线了。鞋匠看看皮鞋,再看看我,说,听口音,您也不是本地人?满仓急忙说,他也是杨县的。鞋匠的眼睛就亮了。他说怪不得我听着有股杨县味。您杨县哪的?我说我周家沟的。鞋匠说真巧!我是李家沟的。眼里却露出狐疑之色。满仓说不算巧。你李家沟的他周家沟的,这能算巧?快修鞋吧快修鞋吧。鞋匠就一边修鞋一边嘀咕,这城里老乡怎么这么多?
修好了鞋,我问多少,鞋匠说刚才您说自己是周家沟的吧?我说如假包换。鞋匠说那算了,乡里乡亲的。我说怎么能让您赔呢?该多少是多少。鞋匠说应该两钱块,不过您给一块钱算了。我就给了他一块钱。鞋匠收了钱,冲我们摆手,常来坐啊!
那天我认为,其实满仓说得挺有道理。卖了祖宗,也不过那么回事。
我们并没有常去坐。毕竟在一个修鞋匠面前坐一只马扎,远不如躺在床上睡觉舒服。可是那天傍晚我和满仓都有些闷,满仓就建议去找修鞋匠聊会儿天。说不定,还能蹭他一顿小酒呢!满仓满脸无耻地说。
我和满仓就去了修鞋匠的摊子。我们一直走到鞋匠面前,他却仍然没有发现我们。那天鞋匠的生意出奇地好,我看到他旁边至少堆了十双皮鞋布鞋旅游鞋人造革鞋。鞋匠的脸上淌着幸福的汗,一边用手摇着钉线机,一边和坐在马扎上的一位中年妇女聊天。
鞋匠说听口音,您不是本地人吧?女人说不是。我槐县的。鞋匠惊呼,啊?怪不得我听着有股槐县味。您槐县哪的?女人说怎么了?您也是槐县的?鞋匠说是啊。您槐县哪的?女人说我山后王家。鞋匠马上露出单纯的笑。他说真巧!我山后孙家。咱俩,老乡!
我和满仓掉头就走。走着走着满仓突然放声大笑。他说看来卖祖宗这样的事,并非咱俩独创。我说那是,满仓你现在最想干什么?满仓说我现在最想把那个鞋匠杀了吃肉。
我使劲拍拍满仓的肩膀。我说,真巧!英雄所见略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