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翠屏山的雨声似乎渐渐小了起来,柳颀云被高手袭击跃入山涧时,急中生智启动腕间的金蚕锁链,借着翘石将整个人悬挂在了半山腰,瞬间隐匿在夜雨中,他这才侥幸躲过此劫。然而夜雨让他无法判断山势,只能探手摸索着藤蔓小心翼翼地向下挪动,一个不小心就会摔得粉身碎骨。这雨夜的一役让他胆寒,现在整个人早已被冷雨浇透,山里的寒气和冰冷的衣服裹着他,饶是功力深厚也极难御。
“嗷呜……,嗷呜……”山涧里忽然响起奇怪凄厉的嘶鸣。
柳颀云攀在藤蔓上按兵不动,这不断的嘶鸣仿若猛虎,却因太过凄厉而撕裂着人的神经。翠屏山上珍奇异兽繁多,有猛虎也属正常,但夜间如此凄厉嘶鸣,越发让人胆战心惊。
“啾……”,“啾……”
忽然,一阵响亮而奇怪的哨声穿破雨声冲进柳颀云的耳朵,那急促的哨声有种奇异的魔力让人心神安定,他忽然警醒,收敛心神,好奇地寻声而去,山涧的漆黑中,隐隐绰绰地闪烁着点点亮光,伴随着那哨声越来越近,盘桓片刻便彻底没了影子。
——
上官迦叶熟门熟路地选了夕阳楼最角落隐蔽的房间,三人在进屋关上门的瞬间,才松懈下来。
“快扶他到软榻上去。”上官迦叶帮着沈长亭一起扶着有些神智恍惚的季云初放到榻上,庆幸地呼了口气道:“还好是二姐姐,若是遇到大姐姐,那双精明的眼神我们决计是躲不过的。”
沈长亭帮季云初盖好锦被,见他白皙的额头沁满冷汗,清丽的面色、微启的双唇毫无血色,身体也不住地颤抖,一双丹凤眼无神茫然地望着他。沈长亭刚要伸手去摸对方的额头,莫名地犹豫了一下。眼前的影像恍惚着,一个美丽的女子,“男女授受不亲”的字眼嗖嗖在脑海穿梭。下意识地他又回过神来,看着无辜的季云初,他心中好不懊恼,不客气地伸手摸摸季云初的额头,确定不是发烧,才转而对上官雁道:“云初失血过多,若能及时喝些桂圆红枣粥,忍过这一时便好了。”
上官迦叶本是女子,就算穿再多次的男装,她也依然知道女子月信失血过多之际偶尔会发晕,无需多加解释,应道:“这个不难。”
沈长亭刚要起身,瞥见季云初的水袖垂在地上,便帮着整理,忽然一根神经被拨通一般,急道:“还有,云初这身衣服也需尽快换去,这舞姬的妆扮只怕也瞒不过二姐姐的,这是我们大意了。”
上官迦叶刚喝了口茶,噎在喉间险些吞不下去,这才恍然大悟般嚷道:“是了,难怪二姐姐刚才如此看他。”
季云初只觉眼前影子恍惚乱晃,满脑子的声音呜央呜央的。他任凭沈长亭摆布着,眼下他身受重伤,眼前这两人若真要害他,就不会冒险救他。
——“咚咚咚、咚咚咚。”敲门声忽然响起。
“谁?”上官迦叶警惕地沉声喝问,整个身体抵在门边。
沈长亭迅速扯开帷幔将季云初挡在里面,和上官迦叶对视一眼。
“公子,是小蛮。”门外脆生生的女孩声音响起。
上官迦叶和沈长亭双肩顿时松懈下来,这一晚经历的事让他们的神经莫名的紧张着。
上官迦叶刚一开了个门缝,一个娇小的青色身形闪了进来,小蛮一双眼睛巴巴地望着上官迦叶急切地道:“公子,你可回来了,大小姐今天念叨了一整天呢。”
上官迦叶迅速关好门,一脸讨好的表情,拉着小蛮嘻嘻笑道:“大姐姐可是还在研制香薰胭脂?”沈长亭在一旁瞧着他变脸如翻书一般,冷汗嗖嗖直冒,也难为她情感如此真切,哄得小蛮很是受用。
“是呢。”夏小蛮眨巴着双眼,认真地点点头。这丫头的脾气上官迦叶早就摸得透透的,虽然是她的贴身婢女,却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呢。
沈长亭见这主仆二人大有话家常的架势,这还了得,故作喝茶似的端起茶杯,手中折扇轻轻敲了敲桌面。
上官迦叶知道他在提醒自己,讨好的笑意越发令人发指,笑语晏晏地推搡着小蛮道:“快,我饿了,你去弄些桂圆红枣粥,还有,找件衣服来。”
小蛮一听这还得了,忙不迭应声去准备,可听到“找件衣服”这一句话时,迈出的脚步复又停下,有些犹豫地问:“是……男装?还是……”她说着瞥一眼一旁兀自喝茶的沈长亭,大有深意地冲上官迦叶使眼色。
上官迦叶瞅着小蛮扭曲的小脸儿,眨巴眨巴双眸,恍然回神,急道:“哦,女装,一件女装。是给刚才那位姑娘换的。”
小蛮领命忙退了下去。
上官迦叶再次迅速关门,确定门外再无脚步声响起,沈长亭才起身去拉开帷幔,一脸担忧地望着躺在榻上的季云初,这小子实在是硬撑着,但这份坚韧让他心中升起钦佩之情。
上官迦叶俯身观察季云初,不由也跟着担忧起来,原本玩世不恭的笑脸早已换做沉着的表情,压低声音对沈长亭道:“吃完饭我们便上玉山。可是,今晚你不回府,叔父会不会责罚?”
“他?……”提到父亲,沈长亭心中涌起无限酸楚和委屈,脸上的表情仿佛陷入了回忆之中去了。
——突然,走廊上响起一阵急促脚步声打乱了他的思绪,紧跟着便是急促的敲门声:“公子,公子,出事了,出事了,快开门。”是小蛮紧张的低呼。
原本斜躺在榻上的上官迦叶噌地坐起,与沈长亭对视一眼,双方都心领神会。沈长亭再次拉好季云初的帷幔,上官迦叶才打开门,不解地瞅着小蛮,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夏小蛮神情紧张,喘着粗气压低声音道:“楼下来了好多官兵,嚷着要搜查夕阳楼呢。”
——说起夕阳楼,除了上好的胭脂水粉是出了名的,还有一个母夜叉也是名震京师的,那个不好惹的母夜叉便是夕阳楼的大当家上官丽。上官丽人如其名,她特立独行于京师这片土地,仿佛一朵艳丽的带刺玫瑰,美丽的容貌只是吸引人的表象,如果有人不知好歹地想上去攀折,必定蛰得满身是刺,连做梦也不敢嚣想分毫。
每逢三、四月春暖花开之际,上官丽便会带着夕阳楼众人在京城周边采集各色鲜花以研制新的胭脂,推出夕阳楼每年必推的新品。上官丽对胭脂的喜爱达到近乎痴狂的程度,因此正当她全神贯注地调制花色之时,被一群毫无礼貌的官兵打乱时,她的状态仿佛一团火球,只要一个小小的火心儿就可让她焚烧整座夕阳楼。
“你们是什么人?谁让你们进来的?”上官丽今日身着一袭艳丽的玫紫色长裙,一条白色印金花薄纱披肩,因避免阻碍研制胭脂而将所有秀发挽了花鬓,乌黑的秀发衬托出她干净精致的脸庞,一双明丽灵动的双眸正怒视着不速之客,她就这么一个人双手叉腰地立在大堂中央,与那群官兵形成了对峙之势。
方策常在京师刺探消息,因此也听人说起过这夕阳楼的母夜叉,却从不想过会有一天跟她对峙,不过他的探报言之凿凿,便上前一步抱拳道:“在下曾王府方策,奉命搜查夕阳楼,我的探报说你这里私藏了谋杀王爷的罪犯。”
“什么?罪犯?”上官丽是何等人,岂能被他们一句话草草打发,娇媚地笑笑,秀眉挑起朗声道:“我这夕阳楼日夜经营,往来出入者不计其数,我却不知哪个是罪犯。不过你要买胭脂,这里却多的是哩。”那骄傲的模样气场十足。
“你!”方策瞪着上官丽,刚要发作,一个士兵咚咚咚跑了上前,冲方策俯耳悄声道:“方大人,王爷方才命人去沈御使家搜查了。”
上官茗站在二楼拐角阴暗处观察态势,当士兵和方策的对话飘进她的耳朵里时,微微敛神沉思一下,又悄悄折身退了回去。她步履轻盈仿若飘仙般来到上官迦叶躲藏的房间,毫不犹豫啪啪拍门,低声喊道:“上官迦叶,是我,开门。”
在说上官迦叶和沈长亭听到小蛮的通报,此刻正抓耳挠腮地想办法,想要上玉山就必须通报上官丽和上官茗,因为她这个混世魔王早已失去独自上山的权利,况且玉山距离京城尚有百里,现在莫说出城,便是出了夕阳楼也成问题了。因此当听到上官茗敲门的声音时,二人面面相觑,只敢用眼神交流了。
上官迦叶知道躲不过,便嘻嘻笑着开门,“二姐姐?呵,呃,大姐姐那里是否已忙完?”她说着故作不着痕迹地向门外张望。
上官茗美眸瞥她一眼,没好气地道:“只有我一个,大姐姐在下面呢。”
上官迦叶被上官茗瞪得浑身不舒服,她知道上官茗其实才是最不好惹的,有些被识破后的僵硬,嘻嘻笑了笑,转而故作掩饰地冲小蛮说:“呃,小蛮,你取的衣服呢?”
“呃,小蛮马上去、马上去。”她刚才急于通报只端了粥来,衣服却还没来得及取,闻言一阵风地躲了出去。
沈长亭在旁观察着上官茗,见她明亮的目光向软榻扫来,急忙上前两步挡在她面前,笑道:“二姐姐,有什么事么?”
“那个人到底怎么回事?”上官茗目光定定地盯着沈长亭问。
她这目光太过精明,让上官雁和沈长亭倍感压力,心知瞒不过,却沉默着不答话。
上官茗见此情形便知楼下官兵必定与此人有关,登时柳眉倒竖,瞪着上官雁,气结道:“楼下官兵的对话我已知道,还不快说!你们想让夕阳楼遭灾祸么?!”
上官迦叶见瞒不过便上前将软榻帷幔拉开,露出昏睡的季云初,然后把季云初刺杀李道宗,他们如何相救这一下午的事情统统交代了一遍。
“你可是动手了?”上官茗蹙眉瞧着上官雁询问。
不可轻易出手,是上官丽和上官茗对她千叮咛万嘱咐的事,但这个二姐姐虽然平常是温温柔柔,最袒护照顾自己的,却有一个原则不可碰——撒谎。她小时候撒谎,这个向来和气的姐姐竟然揍她的屁股,印象极为深刻。于是上官迦叶嗫嚅着道:“是……”
上官茗的反应却出乎上官雁的意料,她并未生气,反而心中多了些许安慰,她知道这个小妹妹虽然任性胡闹,却心地善良,明辨是非。她这样的素养便不会再重蹈覆辙,思忖道:“我瞧那方策绝非泛泛之辈。那你们如何打算?”
上官迦叶见二姐姐并未责罚,仿佛抓住救命稻草般,拉着上官茗的衣袖急道:“二姐姐,我们的意思是,带着云初上玉山。可是官兵将夕阳楼围得水泄不通,如何出得去?”她说到此处越发陷入焦急。
“上玉山?”上官茗扫视上官雁和沈长亭,见他们神色坚定,纤纤睫毛垂下,思忖着点头道:“这是最好的办法,一来可以安心养伤,二来不会牵累夕阳楼,还可确保你们出入无常。”
——“咚咚咚”,“公子,小蛮。”小蛮这丫头聪明伶俐,瞧出出了大事,几乎是飞一般去抱了一堆衣服回来。
上官迦叶开门让她进来,小蛮神色紧张地道:“不好了,官兵直吵着要上来呢。”
上官迦叶和沈长亭急相视一眼,向上官茗投去求救的焦急目光。
“无妨,有大姐姐在,他们还不敢造次。”上官茗神色沉着,说着上前去探看季云初道:“这孩子有如此胆量着实不易,只是谋略尚且不足。”她伸手探了季云初的脉息,复又看了伤口情况,看着一旁手足无措的上官迦叶,伸出手道:“快,给我一粒蝶虚。”
“蝶虚?姐姐要蝶虚做什么?”上官迦叶大惑不解地望着上官茗。
“休要多话,给我就是。”上官茗不耐烦地蹙眉道。
上官迦叶自寻蝶虚的手一顿,一丝惊慌浮上双眸,却瞬间掩饰,玉手一翻掌心便多了一粒花朵,递给上官茗。
“扶着他。”上官茗美眸瞪着二人蹙眉冷喝。“小蛮守好门。”
上官迦叶、沈长亭和小蛮三人吓得急忙依命行事,安静下来时楼下的吵杂声便传进屋内……
——“在下带了曾王府手谕,你等还不让开!”方策不耐烦的冷喝声传入上官雁和沈长亭耳中。
上官丽闻言咯咯笑起来,花枝乱颤地模样让方策的眉心更紧了几分,她优雅地踱了几步,瞅着方策不以为意地笑道:“呵呵,曾王府?姑奶奶还有长孙皇后的旨意,他曾王见到也得下跪。哦,对了,你也多劝劝曾王,这坊间人龙混杂,况且国家吏律明确王国大臣无故不得出入坊间,曾王半个身子都已入棺材了,也让他多行行好,给自己积点儿德吧。呵呵。”
一是长孙皇后的旨意在夕阳楼,二个便是曾王本就犯了吏律,方策正是顾忌着这两点才不敢硬闯把事情闹大,但他的耐心也是有限的,死死盯着上官丽道,“你再啰嗦,休怪我不客气。”
“那个……什么策,你们要搜查夕阳楼也可以,请拿尚书令来,拿了尚书令这夕阳楼便任你们搜。”大小姐上官丽的声音铿锵却不失笑语,丝毫没有胆怯。此刻店中伙计也带着家伙站在她身后,毫无退让之意。
上官迦叶和沈长亭听的真切,冷汗直流,果然是大姐风范,丝毫不让须眉。
上官茗将蝶虚众多花瓣片片撕开,分别放在季云初眉心、唇边,伤口上。上官雁和沈长亭伸长脖子看的目瞪口呆,不解其意。
伴着上官茗一阵音调古怪的低吟,只见那花瓣氤氲着雾气舒展着一股异香幽幽飘入鼻尖,香味清甜柔和,花瓣渐渐印入季云初肌里,季云初原本苍白的脸色随着低吟渐渐变得红润起来,连呼吸也有力气来。上官茗不理妹妹上官雁和沈长亭惊呆的面孔,收回探在季云初脉上的手,道:“好了,他失血过多,明天才会苏醒,你们好好照顾。我送你们上玉山。”
“是。”沈长亭和上官迦叶急忙应声,众多疑问且等回来再问不迟。
上官迦叶神色不安地犹豫着,鼓足勇气,嗫嚅道:“姐姐,我好像……还丢了一枚蝶虚……”
“什么?”上官茗闻言惊呼,惊骇的神色仿佛遇到天大之事。她当然知道蝶虚丢失对上官雁意味着什么灾难,但她不能说破。
上官迦叶见她神色,心中顿时没底,登时急出一头汗来:“我也不知道怎么的,竟然没能收回,方才发现少了一枚。”
“那蝶虚是多重要的东西,自小便告诉你万不可丢,发出即刻收回,若落到歹人手中只怕不好啊。”上官茗也跟着急起来,喃喃低语道。
沈长亭见向来沉着的上官茗都变色,必然事情重大,对上官雁道:“蝶虚如此重要,你不能上玉山,应即刻寻找,让小蛮跟着我去即可。”
上官茗瞥一眼沈长亭,回忆刚才士兵与方策的对话,郑重地问沈长亭:“刚才那侍卫通报,说已前往你府邸搜查了。你若即刻回府,还来得及,若不回府,只怕牵累沈御使。”
沈长亭甚少与上官迦叶提及家中之事,他是御使府中最不受重视的三公子,哥哥姐姐都是大夫人生的,而他则因为母亲难产死了之后,一直被老管家带大的,好在御使大人对家中孩子的教育是平等的,5岁时他便跟随哥哥们开始进学堂,他想得到父亲的认可,可当他科举中考引起京城瞩目,父亲却依旧不曾夸赞过一句话时,他的心已经凉了。
经过刚才疗伤之事,他自然知道上官茗自有办法让他回府,自然可破曾王的猜疑。可是,他若回府……他转而看向了昏迷中的季云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