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曼在医院整整住了一个星期,身体才算恢复过来。克利医生是个和蔼的老头,他一向喜爱娇美如花的陆小曼,对她和徐志摩的恋情也略知一二。老头坐在陆小曼的床前语重心长地说,孩子,你要再胡思乱想,不将心放开,再出现这种状况,医生就是有再大的能力也都挽救不了你的命了。天下的事全凭人去谋的,你若先失去了生命,你就失败了。陆小曼两只大眼睛看着慈祥的克利医生,从他的话里她似乎悟出一些道理,人的生命是最宝贵,没有生命作保证,就不会有胜利的那一天。陆小曼终于想通了,她暂时丢开了一切,静静地养病过了一段平静的日子。
上流社会本来就是个虚伪的社会,许多人都包藏着一份幸灾乐祸看人笑话的冷心。徐志摩走了,但围绕着他的话题并没有结束。有人时不时地用徐志摩的新闻来刺激陆小曼的神经。
那天陆小曼和几个朋友一起吃饭,桌上有个女人望着陆小曼吃吃地笑着说,小曼,我一个朋友刚从法国回来,看见你那个诗人徐志摩了,他可真是个花花公子,在巴黎整天泡舞场跳舞,还跟一个胖女人同居……女友说话很夸张,在场的人几乎都是陆小曼的朋友,都知道陆小曼与徐志摩的关系,大家的眼睛一齐朝陆小曼瞟去,这目光中有善意的,也有幸灾乐祸的,眼睛里分明说,你陆小曼要死要活地爱上的不过是个花花公子。陆小曼那如芙蓉花般的脸上,尴尬得红一阵白一阵。
女人都是爱虚荣的,也是最敏感,想想自己这般不顾一切地爱上的人竟成了女友嘴里讥讽的对象,陆小曼如刺刀剜心。虽然她不相信这是真的,但是人家说是亲眼看见的千真万确的。她的心如坠入了地狱,我还等什么呀?我还有希望吗?原来那一封封海誓山盟的誓言,让她感动流泪的信都是假的,都是幻影,陆小曼的心碎了。
她立刻发电报让徐志摩马上回来。发了电报后又有些后悔。
事情发展得远比她预料的更快,王赓已经在与陆小曼婚姻的来回纠葛中早已不耐烦了。他以军人的办法快刀斩乱麻,干脆从上海给陆小曼的父母写来一封信,被称为爱的美敦书,下令叫陆小曼的娘即刻把陆小曼送到南方去,如果这次不肯去,那就永远不要再去了。王赓在信中的口气非常严肃,好像在给他们下命令一样。
陆小曼的娘接到信后非常紧张,她赶紧地把家里的亲戚朋友都叫来布置了一番,然后叫来了陆小曼。陆小曼一进家门就看见一家人团团围坐在一起,拿着一封信传阅着还小声议论着。陆小曼心里有些紧张,以为又是徐志摩来信落到他们手里了。看到她进来,娘劈手从舅妈手中抢过那封信,掷到陆小曼身上,满脸怒气地说,你自己去看吧,到底怎么办?快快定!陆小曼拿着信细细一读,才知道是王赓来的信,而且口气还非常严厉,仿佛在下最后通牒一样。陆小曼知道了,原来屋里这些人都是母亲叫来劝慰她围攻她的人。
陆小曼从小出生在锦衣玉食的家庭,又是在众星捧月中长大。她的个性清高而孤傲。自从有了徐志摩,她早就不把与王赓的感情放在心上。所以,王赓高压似的命令更使她反感。她心中主意已定,信手把信抛出,脸上露出一副冷漠的表情轻蔑地说,我当是什么大事呢,原来是这样一点小事。这有什么为难之处呢,我愿意去就去,不愿意去还能抢我去吗!她的娘听见陆小曼的话,脸色立刻变了。斥责她说,哪有这样容易的,古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不去算怎么回事呀!娘的话音一落,满屋里的人都出来劝慰着陆小曼,赶紧跟着王赓去南方,自古女人的荣华富贵都是系在男人身上的。陆小曼并不妥协,她在屋里声嘶力竭地跟所有人抗争着说,我不要什么荣华富贵,我要的是一个家,一份真爱的感情!
陆小曼心里盘算着,徐志摩接到她的电报一二十天内就会赶回来,等那时她就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了。可是这回娘却异常精明,非逼着她答应在一个星期内动身到南方,娘用手敲着信说,你没看见“即刻”这两个字?这回断由不得你了!
威逼、争吵、哭泣,陆小曼又一次落入这永无宁日的老套,她心焦力瘁。本来她的身体就弱,再加上才病愈不久,她忽然觉得自己心跳加速,血朝头上,又一次昏厥过去了。一家人看到陆小曼又是如此,吓得都不敢做声了,一场风波暂时又过去了。
但是,陆小曼与王赓的婚姻已经走到了刻不容缓的岔路口,光凭拖和敷衍是根本解决不了问题的。
夜,黑沉沉的,一弯新月在夜色中露出熹微的光芒,陆小曼夜不能寐地躺在床上,想着一年前徐志摩在新月社成立时说的话,我们喜欢新月,它那纤弱的一弯分明暗示着,怀抱着未来的圆满。陆小曼想起徐志摩那永远带着灵动的笑脸心里热乎乎的。她觉得自己现在就是新月,只有抗争才能获得未来的圆满。她苦苦思索了一夜,决定还是去抗争。她知道她与徐志摩之间最大的阻力是娘。去娘家时她就已经想好了,这次是拿性命去争的,他们要再逼得紧,无非就是死给他们看!陆小曼怀着壮士断腕的决心来到娘家,这次一定让娘同意她离婚。
陆小曼一进门就坚定地对父母说,你们一定要逼我去,我立刻就去死!反正去也是死,不如现在死得痛快些!可是陆小曼太低估了二老,他们都是何等人呀,早被生活磨炼得百毒不侵了。娘一点也不怕威胁,很凛然地说,好哇,要死大家一起去死!
陆小曼没辙了,她不是真想死,死了就再见不到徐志摩了。可是,娘的态度已经让她无计可施了,娘百毒不侵,自己用什么办法都不能撼动她的心。想到这里,陆小曼有些绝望了,她脸色惨白地站起身来,木然地朝外走。她不知道今生还有幸福吗?
毕竟是陆小曼的亲爹娘,看着女儿痛苦的表情他们也心疼了。他们也知道女儿是真下了决心的。她的娘从原来强硬的态度又转变到怀柔的亲情上来。娘拉住她不让走,声泪俱下地劝她,每一句话都是为了女儿幸福。在他们眼里,徐志摩只不过是个风流才子,他们岂能放心把女儿交给他托付终生。再说,他们陆家是名门,女儿离婚会让他们做父母的颜面丢尽的,没脸见人。娘拍着胸脯说,你就再给王赓一次机会吧,如果这次你去他再对你不好,再无理取闹,自有娘出面让他与你离婚。她的娘对女儿真是一片赤爱之心,他们一直说到日头落了山。在这个世界上,唯有亲情才是最打动人的,她的娘把陆小曼的心又说软了。
陆小曼望着母亲日益苍老的脸上又平添了几许皱纹,又增了几根白发。她悲戚地想,父母生养了自己,又上了年纪,而女儿不能随了他们的心愿,岂能再害他们为她而死呢。想到这里,陆小曼决定忍痛牺牲自己的幸福。此刻,她只希望徐志摩能赶回来,她要跟他永诀了。
夜阑人静,月浅灯深,陆小曼一身素衣,点上了一烛玫瑰香,在馥郁的玫瑰香气中她轻轻地掀开了一本缎面的日记本,未动笔时已经是泪流满面了。这个日记本是徐志摩送给她的,写日记,是徐志摩去欧洲前布置给她的任务。他让她把离别后这段时间对他的思念以及感触都记录下来,他回来要检查的。可是,爱都没有了,还记这日记有什么意义了?她决定写完这最后一篇日记就不再写了。
“摩,原谅我吧,他们太强悍了,我一个羸弱的女子根本没有办法把爱情进行到底了。陆小曼强撑着病恹恹的身体慢慢地拿起笔来,笔未沾纸,泪痕早一滴一滴地掉在日记本上,浸洇成了一朵朵的梅花。”
摩,我的爱!到今天我还说什么呢?我现在反觉得是天害了我,为什么天公造出了你又造出了我?为什么又使我们认识而不能使我们结合?为什么你平白踏进我的生命圈里?为什么你提醒了我?为什么你来教会了我爱!爱,这个字本来我是不认识的,我是模糊的,我不知道爱也不知道苦,现在爱也明白了,苦也尝够了,再回到模糊的路上去倒是不可能了。你叫我怎么办?
我这时候的心真是碎得一片一片地往下落呢!落一片痛一阵,痛的我连笔都快拿不住了,我好怨!我怨命,我不怨别人,自从有了知觉,我没有得到过片刻的快乐,这几年一直是忧忧闷闷地过日子,只有自从你我相识后,你教会了我什么叫爱情,从爱那里我才享受了片刻的快乐——一种又甜又酸的味儿,说不出的安慰!可惜现在连那片刻的幸福都也没福再享受了。好了一切不谈了,我今后也不再写什么日记,夜不再提笔了。
……
你我的一段情缘,只好到此为止了,以后我的行止你也不要问,也不要打听,你只记住那随着别人走的是一个没有灵魂的人,我的灵魂还是跟着你的,你也不要灰心,不要骂我无情,你只来回的拿我的处境想一想,你就一定会同情我的,你也一定可以想象我现在心头的苦,也许更比你重三分呢!
……
等写完这篇日记后,陆小曼感到一阵心悸,她把笔放到一边,人早已软软地瘫在椅子上。夜静静的,如同坟墓一样死寂着,陆小曼泪水长流泣不成声,她悲悲戚戚地想,只怕自己的身体也撑不到再见志摩的那一天了。也许徐志摩回来时,自己早已化作蝴蝶,翻飞在凄凉的坟头了。除非你——除非你也来在这珊瑚骨环绕的又一世界,等海风定时的一刻清静,你我来交互你我的幽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