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环抱的野狼沟已经脱去了浅绿色的春装,换上了苍翠的深绿,到了中午太阳好像是挂在人们的头顶上展示它灼热的光威。一天一度的野外散心使尤建美的脸上由苍白变得黝黑,快到中午就不得不躲进二十层大楼回家纳凉了。尤建美近来总觉得脖子上好像套着一个型具枷锁,反复被汗水浸渍的膏药不但氧化成黄褐色,而且早已失去了黏性,使她感到十分难受。每当她发起牢骚时,丈夫总是劝她暂时忍耐一下,也许是臭五先生腾不出空来换药。毛先武亲自去医院请过,尤建美托哥嫂给转达过,可就是不见臭五先生那张紫酱色的老脸露面,在百般无奈的情况下,毛先武想出个办法:请客。在野狼沟聚仙楼大酒店订一桌高档宴席,臭五先生还好意思不给面子么!果然他来了,毛先武和尤建公坐在他的两边把盏,尤建美提议除去这桌席的八盘套菜以外,每人必须点一个自己最爱吃的高档菜肴。她首先带头点了一盘肉沫海参,毛先武也当仁不让点了一盘鱼翅鲍鱼,尤建公点的是小鸡炖蘑菇,尤创新喜欢吃清蒸鲤鱼,抡到臭五先生时,他推说菜谱中没有他想吃的菜,想弃权,不但毛先武不答应,尤建美更反对。她虽然站不起来去亲自换本菜谱,却拍着桌子喊,让服务员拿笔来记一记,看看我的客人要的是什么菜。臭五先生被逼无奈,只好吞吞吐吐地说,他想吃白水煮豆腐,引起哄堂大笑。
毛先武举起高脚杯说:“咱们第一杯酒,要敬给劳苦功高的五叔,是他把建美从死亡线上拉回了人间。”说罢自己先干了。
只有臭五先生不肯喝这杯酒,他辩驳道:“挽救建美的人根本不是我,咱们回忆一下就都明白了,我说的没有半句假话,省院说治不了,只好把建美带回来养病,上海的梁博士又说即便手术,成功率也只有百分之一,在这种情况下,我怎敢伸头出点子呢!大伙都知道我没上过大学,是赤脚医生出身,只受过三个月的医士训练,那时发给我的教科书,我还得翻着字典看,连中国字都认不全。”
坐在尤建美身旁的尤创新插言道:“我妈成了植物人,不就是您亲手给治好地么!”
臭五先生说道:“那是因为你亲自登门找我,才敢去的。”
尤建公风趣地说道:“这也对啊!古语说,医不叩门,道不轻传,这也是老规矩啊!”
臭五先生继续说道:“是先武到医院来找我去给建美打石膏,我才去的,他不来找,我不敢去。”
尤建美说道:“我现在脖子上糊的膏药,不就是五叔亲自给配的药方么,挺好使。”
臭五先生点头道:“那也是先武来找我,说石膏已经打上三个多月了,是不是该换换药,让颈椎骨里边的中央神经好好长长,这我才把三十年前上山采的草药给建美换上,最近你们来通知我换药,我就不能去了,因为我采的草药都用完了,得等明后天休息,我再上山去采药。”
这时尤建美和毛先武才恍然大悟,互相对视了一下,几乎是不约而同地说:“不用去采药,干脆到城里药房买点不就得了么!”
臭五先生摇头道:“药材店的草药多半都是人工种植的,效力远远赶不上野生的,等我明后天采回来新鲜药立刻给建美换上,效果准比现在这膏药更好。”
尤建公用右手假肢在饭桌上敲击了两下以示郑重,然后一本正经地说:“采药不仅辛苦,而且危险,万一遭遇了狼群可就不好办了。我看就这么定下来,明后天五叔到城里药店买买看,如果买不全我就求上海梁大夫给帮忙寄过来。他走时还说过,如果需要复查或需要什么药,一定会尽心的。”
臭五先生摇头道:“我年轻时经常上山采药,从来还没遇到狼群,我看没那么巧,明天就遇上了?不会的,你们就放心好了。”
尤创新微笑道:“这样吧,五叔一定要去的话,那我就去保驾护航,对付狼群我还都比你们有经验。”
毛先武望着嫂嫂的长瓜子脸诚恳地说:“我也跟着去当保镖,三个人总比两个人更保险些。”
尤建美流下了眼泪,感动地说:“我这病拖累了五叔和嫂子,真叫人过意不去,我都不知说什么好了。”
门前清干杯以后,毛先武将尤建美扶上轮椅,推着回家,将她安置完毕已是半夜了,就开着上海轿车来到狼洞外边的中转站,见到贾风和宋山当班,就述说了自己明后两天要上西山采药的事。贾风忧心忡忡地说:“还是买药安全,即便药力差点,也比去冒险强。”
宋山也随声附和地劝阻了一阵,见师傅执意要去,二人也没好多加干涉。
太阳刚从野狼沟顶上的山头露出红脸,尤创新就从水果加工厂牵出两匹马,备上鞍鞯和草料袋,会同臭五先生和毛先武三人一同来到西边的圆型广场。准备在河套的水坝桥上骑马,却见一个女孩立在坝上的石柱边,似乎在等人,仔细一看她那胖乎乎的样子,毛先武便认出她是黄花花。再看她手中还拎着一根一米半长的铁管子,就知道她准是来入伙上山采药的。三个人怎么劝阻也无济于事,只好让她跟着一起去,黄花花兴高采烈地要求同毛先武同骑一匹马,毛先武拒绝道:“我的马术不精,自己骑还勉强,哪敢带人啊!咱们四人也要订条纪律,采药都听五叔指挥,骑马打狼都要服从嫂嫂的命令。”
尤创新说:“花花咱俩骑这匹枣红马,让五叔和你师傅骑那匹黑马。”
越过河套以后,逐渐地向西山奔去,不到山腰就见马已气喘加剧,四人都下马牵着走。黄花花见到好看的野花野草就要摘,拿给臭五先生看一下就让她扔了,说都不是草药。到了山顶吃饭时,臭五先生才说:“这里八成有药。”随即打开自己身上的帆布袋,采集了一些装进去,翻过第一座山头,夕阳已经挂第二座山巅上了。这时臭五先生的帆布袋开始鼓了起来,黄花花伸手摸了一阵,问道:“这回够了吧,是不是该回家了?五叔。”
毛先武笑道:“明天这个时候能回家就不错了,准备在山上过夜吧!”他边说边举目环视了一下大声问道:“这里不是有个小塑料房么,准是建公的直升机吊来的,咱就奔着它去吧!”
尤创新循着他说的方向望去,摇头道:“怕不行,别看它没多远,可是走起来就不近了,而且只有一间,也装不下咱们四个人。”
臭五先生只管低头采药,也无心答话,山里的光线变化很快,转眼之间就觉眼前降下了黑幕,毛先武焦急地说:“要找两间能挨上的塑料房太困难了,眼看天就要黑了,咱们得找个住处啊!”
这时臭五先生才抬头说话:“我看还是趁亮多拣些干树枝,准备守着火堆睡觉吧!”
黄花花好奇地问道:“大热天还用烤火么!”
尤创新说:“点上火就安全多了,什么野兽也不敢来。”
黄花花一听就连忙扔下手中的野花野草,趁亮去满地拣干草,天黑前就在一块空地上燃起了篝火。值得庆幸的是天空没有下雨,使这熊熊大火足足烧了一夜,天亮以后就开始按原来路线返程。当他们吃过午餐后,发现前边路上有一些密密麻麻的灰点在向这里移动,尤创新惊呼道:“狼群来了,正好挡住咱们的路。”
众人不禁有点手忙脚乱了,臭五先生把采到的一大包草药捆好,放进褡裢里,让黑马驮上,空出枣红马的鞍鞯,以备不时之需。尤创新从马背褡裢里拽出三把镰刀分发给大家,黄花花还坚持用自己带来的半截铁管,悄声问臭五先生:“五叔,咱下山回家就这一条路么,有没有别的路可走啊!”她见别人都摇头,就自己想明白了,只有冲杀出一条血路才能回家。显然已经到决战的关键时刻了,就自告奋勇道:“我在前边打先锋,你们都跟我走,别掉队就行。”
尤创新板起面孔说:“大伙别说了,都听我的,我和红马走在最前边,先武给断后,花花保护着五叔,在两匹马之间走,要防备狼会跳到马背上咬。用鞭子打,五叔你一手拿镰刀,另一只手拿鞭子打,每个人手里的武器都不要舞动,狼很善观察,当它看准你有几招之后才肯出击,所以都不要轻易亮招,不到万不得已时不要亮招,也许我们可以同狼擦肩而过,井水不犯河水。黄花花的铁管子千万不要高举,那会浪费时间,狼就扑上来了,或者什么也打不着,因为你给了狼一个充分准备时间,大家千万别慌这是最重要的,一旦狼看出你怕它,乱了阵脚,狼也会立刻冲上来。出发!”
狼群上山的速度很快,还没到半山腰就在前边站住了,进行仔细地观察,尤创新把缰绳绕到枣红马脖子上挽了个叩,自己右手拿马鞭,左手拿镰刀,不慌不忙地沿着下山的羊肠小道走。前方密集的狼群足有一二百匹,占据着山路和两侧的树林,由于尤创新并没因为狼群的挡道而减速和迟疑,狼群反而给她让开了山路,和她保持着五米左右的安全距离,仿佛是夹道欢迎来宾一样,目光却是虎视眈眈。尤创新边走边向后边的人解释道:“这种先堵路,后让路,实际上是一种火力侦察,就看你怕不怕它,你脚步乱了,或者怕得发抖不敢继续前进,狼就会立刻扑上来咬你,我们不减速不停止前进,狼群反而害怕,因为狼群心里没有底,不知道你为什么不怕狼,不知道你还有什么武器和绝招,就不敢冒进。”
尤创新的解说词,虽然狼听不懂,却感到奇怪,黄花花听了仿佛受到莫大的鼓舞,难道自己今天真的同狼群擦肩而过了?走在最后边的毛先武说道:“狼群从后边合围上来跟着我走,和我保持有七八米的距离,里边还有狼王。”
黄花花好奇地问道:“狼王是哪个啊!”
毛先武不慌不忙地说:“白色的狼就是狼王,在第二排。”
狼群的夹道欢迎结束了,跟随在毛先武身后等速前进很像一群庞大的送行队伍。
尤创新在前边说道:“要注意白狼的举动,狼王一冲上来就是向狼群发出总攻信号,要打的话就想办法先打死狼王,群狼无首,狼群就溃散了。”
双方等速前进的僵持局面足有十几分钟,毛先武边走边向后张望,他忽然发现白狼已经走到第一排,便大声问道:“白狼走得快,已经跑到第一排来了,我看有点不妙,打不打?前边还有没有狼了?”
黄花花听师傅说要打,就连忙拎着铁管子过来了,一看白狼真的走在了羊肠小道上的头一排,一个箭步冲进狼群照白狼的头上就是一棍,白狼急忙躲闪,脑袋歪了一下算躲过去了,不料铁管落到白狼的左前腿上,只听嘎巴一声断了。白狼调头就跑,只能用后腿蹬,跟在狼王左右的两条灰狼,竟向黄花花猛扑过来,由于黄花花的铁管子举得不高,所以转向很快,十分灵活,只向右边的大灰狼一扒拉,就打瘸了前腿,借助这个惯性,黄花花把左边大灰狼的冲击给躲开了,正巧毛先武冲上来一镰刀砍在左边大灰狼的脸上。尤创新跳上枣红马也冲了上来,右手抡鞭子,左手的镰刀也紧跟着扫荡起来,由于狼王和前排的几条大狼都纷纷受伤向后败退,整个狼群队伍就像潮水一样向山上溃退,也许狼以为是碰了专业打狼队了。
毛先武大喊:“不要追了,赶紧回家要紧,别让狼群再卷土重来。”四个人骑着两匹马,很快就跑下山坡,看到钢厂的房子这才放心地下马慢走。
尤创新气喘吁吁地说:“狼群不会再卷土重来,我们已经进入安全地带。”开始擦去瓜子脸的汗土。
毛先武是最后一个下马,瘦削的脸上还残存着疑云,大声说道:“你是不是乐得太早了,依我看,狼群还在我们身后,只是尾随的距离可能拉大了。”
黄花花举起手中铁管子说:“那咱们就杀回去,给它来个回马枪。”边说边爬上枣红马,坐到马鞍上,两腿一夹,马跑了起来,她的身体就失去了平衡,左歪右晃,最后还是从马身上掉下来了。她站起来报怨道:“这马在我手里就不听话了,马也会欺负人?”
毛先武跑到跟前,关切地问道:“摔坏了腿没有?”见黄花花摇着头,便说道:“哦,没摔着就好,备不住一会狼群追上来还得大战一场呢!”
黄花花好奇地问道:“如果我腿真摔瘸了,光剩你们三个人,能不能打过狼群?”
臭五先生突然大笑起来:“你还以为自己挺有本事把狼群打败了!告诉你吧,再有这么些人咱也打不过狼群呀!”
黄花花说道:“五叔,咱刚才不是明明把狼群打跑了么,你也眼睁睁看见了,怎么还说打不过狼群呢!”
臭五先生说:“咱刚才那阵打,不是把狼群打败了,而是把狼群给打懵了。就像一个小孩同大人打仗一样,两个人一块走好像井水不犯河水,可是双方在心理上都在想着自己的战略战术,突然间小孩一哈腰从地上抓起一把沙土,撒到大人的眼睛上,然后撒腿就跑,大人却只顾着揉眼睛了,没有追赶,等大人眼睛康复以后才能再战。”
尤创新说道:“五叔这个比方太真实了,太确切了,黄花花的偷袭速度真快,狼王还没反应过来,铁管子都落到身上了。”
毛先武绘声绘色地说道:“狼王从第二排跑到第一排那阵,我心可紧张了,他瞪着我,我瞪着它,眼看就到了一触即发的时候了,突然从我身后闪出了个黄花花,这是狼王没想到的,更使它意外的是,黄花花并没举高铁管就冲进了狼群,真是猝不及防。”
黄花花说道:“我是严格执行创新阿姨的命令。”
尤创新说道:“狼王很狡猾,不冒险,左右前后都有大狼保护它。狼王会观察、能判断,当它没看清楚我们四个人有多大能力有什么招数,狼王是不会出击的。狼王由第二排跑到第一排说明它已经判断出自己具有胜利的可能性,否则它不会冒险浮出水面。”
黄花花好奇地问道:“既然浮出水面有危险,那狼王怎么不马上出击呢?还在第一排等着挨打啊!”
毛先武说:“也许当时狼王还没有十足的把握,想在头一排上再仔细观察一下咱们的举动,然后再出击。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狼王慢了一步,让黄花花给抢先了。”
尤创新想起刚才臭五先生讲的比喻,就说道:“花花这一把砂土撒得好,真等于迷住了狼群的眼睛。平常同狼群打仗,休想伤及狼王,前几年我就在这儿同狼群相遇,狼王跟在我马后跑,足足跑了半个钟头,我一连打倒了十来只大狼,可就是打不着白狼。”
四个人边说边走,已经来到了河套中间,回头去望,巍峨的西山已经镶上了夕阳的残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