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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程宝林(1)

作家简介

程宝林,湖北荆门市人,分别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和美国旧金山州立大学文学创作系,获文科硕士学位。中国20世纪80年代“学院诗歌”代表诗人之一,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诗集、散文集、长篇小说等16部,诗歌散文被收入约百部选集,并被收入中学教科书。现任教于美国加州某联邦政府所属语言学院。

北京投宿

这是我第4次,自美返国。

2005年11月的最后一天。飞机下午从旧金山起飞,一路追着落日,过冰雪皑皑的阿拉斯加,过沉睡的俄罗斯荒原,过东北的三江平原,抵达北京机场,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刻。

登上机场的大巴,我默默记着这样一些地名:公主坟、航天桥、香格里拉以西。20年前的诗友苏历铭住在这些地名附近的一座高级花园公寓里。按照事前的约定,我将在朋友家借宿几天。

北京,并不是我此行的目的地。我只是在这里,中转换机,回到湖北和四川。那里,才是我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前者,有我的父母和弟弟妹妹;后者,则有妻子的老外婆。

拖着一个硕大的旅行包,在航天桥下了大巴,立刻被一群人围了起来。他们蜂拥着,朝我的口袋里、手里,甚至手提包里,飞快地塞进小卡片,足有几十张之多。那种将手插进提包中的迅疾,令我防不胜防。幸好,他们很快就发现了另外一个旅客,于是,转而围攻他,我得以解脱,招手拦下一辆出租车,向朋友的公寓进发。

出租车进了公寓,保安问明了几栋几楼几号,其中一人走过来,帮我将行李提进电梯。到了公寓的门口,我敲门,出来开门的是朋友的女儿,一个14岁的美丽少女。我自从她出生,就知道她的名字,却直到今天才第一次见面。

孩子将我让进屋内,告诉我,爸爸开会未归,妈妈和同学喝咖啡去了,请我稍等一会。孩子还给我泡上了茶,并给她的爸爸打电话,告知我已经到家。

环顾起居室,还是老样子。仅仅半年前,我曾经带两位美国的诗歌教授,到这间宽敞的起居室做客。而此刻,朋友的女儿,秀气而文静地陪坐在一旁,我的内心涌起温暖的感觉。从她父母的口中,她应该很早就听说过有这样一位叔叔,先在四川,后去美国。如今,那位从未谋面的叔叔,一身土气的装束,满脸疲倦地坐在她的面前。

如果是在旧中国、旧时代,她或许该称呼我“世伯”,因为我略长于她的父母,而我,与她的父母订交,是在一文不名的青春岁月里。他们之间的爱情和婚姻,我或多或少见证过。而今天,也不是我第一次借宿在他们家。

1991年的深秋,我也曾由四川回到北京,在他们家位于15楼的公寓中,借宿一夜。那是一个一居室。40多平方米的房子,在那个年份的北京,算是奢侈的居室了。我睡在客厅的沙发上,回想我们在北京分手后,各自的人生历程,几乎一夜未眠。就是在那次,我惊讶地得知,苏历铭要去日本留学了。不久,他们俩竟然已经置身日本,并给我写来了亲切的信函。

如果说,第一次投宿,是因为无钱住宾馆的话,那么这次就完全是因为,在美国那个人人自远于他人,隐私就是命的国度,我内心里对于友情的渴望,对于友情气氛的渴望,超过了对于钱财的吝惜。毕竟,住在宾馆里,我对于北京,会有更强的无家可归感。

很快,苏历铭夫妇先后回家了。他们开车载上我,去一家很有特色的粥店喝粥。汽车穿行在北京的街道上,满眼都是陌生的街景。我自己都难以相信,这曾经是我的青春之城、诗歌之城与爱情之城。在这座城市里度过的4年,最青春也最清贫的日子,每一天,都是一首诗。

苏历铭比我早一年毕业。他从长春来到北京,写信给我,于是,我到了他位于甘家口的集体宿舍。从大学生宿舍到国家机关员工宿舍,时间跨度不过几个月,却具有本质上的差别:主人成了一个有几十元薪水收入的人。而我,要等到一年之后,才有自己的薪水单。

用一个电炉,在宿舍里做饭,款待朋友。餐馆是遥远的,即使不遥远,我们也还没有足够的财力,迈进去豪饮一番。我带去了本校的美丽诗友。朦胧的爱恋归于失败后,我将她推到了朋友的面前。

我们都记得,1984年的冬天,在海淀镇结着冰的街道上,两个瑟缩的青年,从街的这头,走向那头,等待涮羊肉餐馆在下午4点,重新开门营业。北京的餐馆,在早餐和午餐之后,两次关门谢客,这令我们感到相当不解。现在,孤独地散布在一片田野中的海淀镇,早已被日益扩张的北京城彻底淹没。如同“一个人,一生中不能踏入同一条河流”的哲语所说,我今日踏入的北京西郊,已经不是当年的北京了。

后来,苏历铭从上海出差回来,约了我,到西四附近的一家小餐馆,请我吃饭。那时,既没有电话,更没有手机,这样的约定,靠的是信件,贴着邮票的那种。在80年代,信,就是精神生活,就是心灵世界。

我们的话题,围绕着那个写诗的“她”。如同一个打了败仗的士兵,我将一座没有征服的高峰,移交给了这个朋友。后来,我在四川找到了一位女友,她有一个年迈的外婆。得知这一点,朋友将从东北老家佳木斯带来的十几根人参,一股脑儿全送给了我,作为入川的礼物。

我离开北京的时候,已经23岁。我带着自己的童贞之身,踏上了南下的火车。站台上,另一个四川女孩在追着火车奔跑。她为我准备的葡萄、苹果、煮鸡蛋,在我的泪水中变得模糊不清。它定格在我的记忆里,将我的青春岁月,彻底终止。

在北京,我曾经有过一丁点的肉欲体验吗?或许吧?

她是我在一家文学创作所的同学,其职业是西郊冷冻厂的工人。在北京大钟寺附近的田野中,奢侈地拥有一座院子,晚间骑车到她家去,要穿过黑黝黝的菜地,飘散着农家肥的熟悉气息。在院子的西头,一排平房的末端,有一间单独的房子,是她的“闺阁”。房中生着一个北京特有的火炉,在寒冷的冬日里,这里宛如春阳般温暖。她身材高挑、丰满,两条腿又直又长,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性感”。她比我大一岁,在两年多的交往中,她从来没有对我吐露过一句含有爱意的话语,总是告诉我,她有男朋友,是一位研究生。可是,我在多次光临她的“闺阁”时,却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位研究生的任何痕迹。

我从四川实习回到北京后,兴奋地将自己有了女朋友的消息告诉她。坐在自行车的后座,她突然一下子将我的腰抱得紧紧,脸贴在我的后背上。我感觉到她在哭泣。回到她的“闺阁”,她将门用一根铁条别起来(以前我们单独在她的卧室相处,她从来不插门),然后,抱住我,将她的嘴唇压着我的嘴唇。她的母亲在院子里,高声喊她,问她为什么要插门,问她在干什么。她愤怒地回道:“你管我干什么!”

我知道,这是青春的愤怒,是青春如水空逝的愤怒。80年代中期,中国社会还没有从禁欲与陈腐道德说教的束缚中解放出来。她比我大一岁,24岁的女性肉体在发出饥渴的呼喊,而23岁的男性肉体,也有着同样的饥渴。正值隆冬,夜正黑,炉火正旺,两具青春的肉体,因为诗歌的催化剂,而隔着衣服,紧紧地扭结在一起。当我的手,平生第一次,向一位女性最隐秘与神秘的地方,充满不安地、试探性地伸去时,她用嗔怪的却是坚定的口吻说:“去问我妈同不同意!”

她的母亲此刻就站在这扇门前,对屋子里“女大不中留”的闺女和附近一所名牌大学的大学生,表现出一种心态复杂的无能为力来。作为母亲,她当然希望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位大学生;作为一位母亲,她更知道,80年代中期,大学生还是“天之骄子”。一位郊区水产冷冻厂的女工和一位即将出炉的“党报记者”之间,有着怎样的鸿沟,这是不言自明的。

当这扇小门终于打开,一股热气,肯定冲向了那位母亲。女儿的脸潮红而兴奋,带有明显的反叛与挑战的神色;我的脸色,则肯定是不安与羞涩。毕竟,这是我第一次,和一个女性,裹着被子横卧在床上。她急促的呼吸与轻微而快乐的呻吟,让我错以为她十分痛苦。当我这样老实地问她时,她说:“你傻问些什么!”语调是北京女孩那种典型的直率和厉害。

她接受了我毕业后将离开北京,远去四川的事实。5月初夏,她到宿舍来找我,将我带到了西单的一家商店,买了两斤多毛线,我清晰地记得,花了25元。在当时,这也不是一笔小钱。在路上,她教我这样一套说辞:“我买了毛线,请她帮我织一件毛衣。”

我离开北京的时候,正值盛夏。这件毛衣,肯定是在我的行李箱里,被托运到四川的。对于这件来历不明的毛衣,我的女友,后来的妻子,肯定也有女性的直觉。她多次提出要将它拆掉重织,都遭到我的婉言谢绝。

我到四川不久,收到她的一封电报。电报里说,她几月几日结婚,希望在结婚的时候,穿上我为她买的裙子。我果然到商店去,买了一条裙子寄给她。我也记得裙子的价格,是15元。

不久收到了回信。不是她的,而是她的丈夫。信中表达了两层意思:一,感谢你的礼物,她很高兴;二,今后千万不要再寄衣物了。随信还附寄了一张照片:一个看上去很文静的青年人,在我熟悉的那间屋子里坐着。据说,那人还真是一个研究生,不过,并不是学文的。

应该说,他很大度,在大度中,含有一定程度的戒备;我很无礼,在无礼中,又带有一定程度的真诚。

从此相忘于江湖,天各一方,各过各的日子。生儿育女,柴米油盐。渐渐不通音讯,终于,无可寻觅。

诗人殷龙龙,是我1981年在“北京青年文学讲习所”学习时的另一个同学。他是一位残疾青年,非常聪明好学,读书广博,非一般文科大学生可比。在学员中,他的诗也写得很独特、很出色。如今,在中国诗坛,他也当之无愧是引入注目的一员了。

他家住在旧鼓楼大街174号。我们初次相识时,他留给我的就是这个地址。当时,我们大学校园里,驻扎着第二炮兵部队,据说占据的是我们的校舍。每逢周末,部队就会在操场上放映露天电影。记得有一次,我邀请了包括他在内的两三位学员,到学校看露天电影。在几十年后的今天,回想起来,这简直不可思议。那时没有电话,邀约他们,要提前几天,逐一写信。请来的客人,不要说没有晚餐、茶点款待,就是坐的地方都没有,因为我无法将客人带到8人同住的学生宿舍。我们一行4人,就这样在校园里漫步,热烈地讨论诗歌,等待着暮色四合,操场上早已挂起的银幕上,出现第一束亮光。

此刻,诗人苏历铭开车带着我,朝旧鼓楼大街174号驶去。我到美国后,拜网络之赐,和殷龙龙恢复了联系。他还热情地为某诗歌网站推出的我的作品小辑,配了短评。我却绝没有想到,在北京发生天翻地覆变化的这些年中,在我们分手整整20年后,他居然还住在老地方,没有挪动一步。前几年,旧鼓楼大街扩宽改建,正巧绕过了他所居住的四合院,那里的平房院落,得以完好保存。

进得院子,弯弯绕绕,到了他的门前。他开门,见了我,脸上是那种再熟悉不过的笑,单纯得不带一丝杂质。这是在诗歌中浸淫多年,具有赤子之心的人,才会有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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