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八,传统的莲花节。
早晨天公降了一场雨,下了两柱香时间,不大不小刚好压住了暑气。雨住后,空气里带着泥土的气息,间或有各种花香飘着,沁人心脾的很。京陵城从雨住后就开始渐渐热闹起来,大街小巷穿梭者各种人,大多是出来采办莲花节用的物事。偶尔有青帘小轿缓缓行过,里面大多是官宦商贾家的公子,不时挑起帘子东张西望,趁着过节出来透透气。街上卖货的挑子一个挨着一个,杂耍卖艺的开始摆摊子张罗,各商铺饭馆早都开门,小二姐站在门口吆喝揽客,好不热闹。
北门云来客栈,大堂里,一位少女和一位小公子正坐在桌旁用早饭,旁边有两位仆役打扮的在旁侍立。看穿着,几人都是中原一般行商人家打扮,然那少女和公子却生得浓眉大眼,眼窝深邃,鼻梁高挺,轮廓分明,怎么看都像是塞外的。那仆役中一人面皮黄瘦,颧骨突出,下巴溜尖,另一人却生得普通,毫无特点。那小公子顶多十二三岁,慢慢掰着馒头,一边问旁边的女孩道:“姐,听说今天是莲花节,我从来没见过,一会儿咱们出去逛逛吧!这些天真是呆得腻味透了。”女孩子约莫大个四五岁,喝了两口粥,咂咂嘴却不答话,转头问一旁的黄脸家仆:“吉姨娘,我们能去转转吗?我有些东西要买哩,你放心,花不了多少钱的。”那个唤作吉姨娘的皱下眉,转头看向旁边的人。那普通的家仆抬头看了看两个小主子恳求的眼光,略一沉思道:“既然主子们想逛街,那小的就去安排一顶轿子罢,不过要早些回来,不可逗留太久。”少女听了咧嘴一笑,回头一撇男孩,男孩也高兴地眯起眼,露出一排洁白细细的牙齿。
缘何说这个?还不是跟可复有关系。这两个孩子不是别人,正是索库加的一双儿女,女孩名索额图,乃嫡出次女,男孩小名唤作青格儿,是最小的一个儿子。当初可复派人深入图安将她们救出后,送到老鸹山中一猎户家暂时安身。后索库加本欲将儿女带在身边,却被贴身随从阿吉劝住,阿吉说小姐和公子应当送到凤宿去,一来可以远离奔波和暗算,二来在翼王眼皮底下,也可教人家放心咱们。索库加想想觉得有理,如今正是需要翼王大力相助的时候,况且不忍心儿女再受苦,不如就这么办罢。于是便将儿女托付于可复,可复差人将她们送到京陵的云来客栈,好生安顿下来。又派金蛇卫贴身保护,索库加这才放心。
姐弟俩乘着轿子欢欢喜喜地出门来,青格尔一扫多日的忧郁,在市集上左挑右捡,买了好几样东西。逛了一个时辰,阿吉看时间不早了,便催促两姐弟赶紧回客栈,青格尔却嚷嚷肚子饿,无奈只好随了他,在一家小吃摊上要了凉粉和莲藕粥,四人在凉棚下坐着慢慢吃着。快吃完时,小摊另一张桌子来了两位客人,并不多言语,只要了两碗凉茶细细喝着,眼神不时瞟向街头两端。索额图看了一眼对面背朝着自己的两人,并不以为意,一阵风过,撩起了其中一人的衣袍下摆,露出一柄短刀,那刀柄上镶嵌的纯铜符志却让索额图分外刺眼。那不是蛇灵的符志么?索额图只觉背心开始冒冷汗,脸色也变了,阿吉见她不对劲儿,便拉了拉她的衣袖,索额图手搭额头道:“姨娘,我有些头晕,似乎中暑了,咱们这就回吧。”阿吉点点头,便拉起青格尔,四人快速转过街角,坐上轿子回去了。
也难为这姐弟俩,自从图安政变,一家子都被抓,原以为定命丧于公冶歆之手,却不料翼王出手搭救。在天牢里时索额图便设计,与金蛇卫协同逃了出去,其智谋令可复也点头。逃亡途中几次遇险,索额图都机警发觉,躲开了蛇灵的追踪,这才有与母亲相见的机会。对于那蛇灵,索额图自是痛恨至极,那蛇灵的符志也就像烙印一般深刻。回了客栈,几人商量了下,决定暂不出门,静观其变。同时云来客栈的小二姐和掌柜都出出进进的,似乎忙得很,整个京陵城进城的人越来越多,街上连乞丐都三五成群起来。
皇宫里,御花园的莲湖上彩棚搭起,湖心亭上搭起戏台,八座画舫一字泊在岸边,湖岸的花树之间桌椅茶几已摆好。申时初,内务府的宫人们开始端上各式茶点,湖岸边也开始摆上各式花灯,画舫上伺候的小厮将两边的帘幕卷起,可以窥见画舫里雅致的布局。湖心亭里戏班子开始准备,整个莲花湖全是进进出出忙碌的宫人。
酉时刚到,在接引官的陪同下,各文武官员依官阶依次进来园子,分列站定。一刻钟后,皇帝陪同太后乘着肩舆缓缓而来,众官员跪迎圣驾。皇帝携太后坐在玲珑亭内,对太后道:“太后,您看今年这园子布置得如何?”太后梁氏轻摇团扇,远观四围一番,点头道:“真是不错!看来皇帝真是费了不少心思啊,深得哀家的心意啊!呵呵。若是翼王能在身侧,那就更圆满了。”皇帝抿嘴一笑道:“皇妹若是知晓太后如此挂念,一定会快马加鞭飞奔回来。”回头向内务总管林素点点头,林素便捧着一本折子走向亭子外面,有内官过来取了折子,按照事先安排好的人员名单,将文武官员四品以上者每三人安排到一座画舫内,由俾子带领而去。其余人等都安坐于花树下的条桌边。
须臾,各官员望族家的内眷也进来参拜,太后含笑一一寒暄,内务府林素将内眷们安排到湖岸边的画廊里,四围用珠帘遮挡,画廊里香气四溢,各色水果茶点乐器应有尽有,各家主夫和公子们喜不自禁,笑声连连。
一炷香后,太阳落了下去,暑气减弱许多。莲花湖上所有的花灯都点亮,霎时一片美景充斥眼帘,美不胜收。湖心亭的戏子拉开帷幕,名角开始献唱,微风拂过湖面,波光粼粼映着各色的花灯,还飘来沁人的花香。有绝色的侍俾撑着小舟,徐徐穿梭于画舫间,送上各色美酒。不一会儿,画舫里就传出了猜酒令行酒和作诗画的喝彩声,合着咿咿呀呀的唱腔,好不惬意。
这边一派歌舞升平,君臣和睦的景象,而大理寺的天牢,却是凄凄惶惶,萧萧瑟瑟。牢房里,先前关了一个多月的文、魏、黄、温四人,此时正仰望天窗上透来的稀疏灯光,感叹自己未知的命运。文显德已瘦削许多,眼皮耷拉,三角眼越发显得小,不时皱眉叹息;魏昭与她隔着两间囚室,身上的囚衣已经沾满污迹,原本健硕的身材也缩了水,发会儿呆,又回到草席上慢慢躺下;黄逸关在拐角处的囚室,近日腿疾发作,正躺在草席上哼哼,却无人理会;斜对面关着温非鱼,除了吃喝拉撒,便打坐养神,倒是比其她三个超脱。正逢佳节,四人都不由得思念家人,自入狱起便没有任何联系,不知家中近况如何。也不敢收买狱卒,先前悄悄买通的狱卒已被枭首,自己的消息传不出去,外面的消息也传不进来,更不见大理寺提审,皇上和翼王都不露面,四人真是煎熬难耐。
夜渐深,寂静的夜空中飘来宫墙外放烟火的声响,牢房里关的四人正昏昏欲睡,忽然有狱卒进来开牢门,让赶紧起身出去。文显德小心翼翼地问:“不知把老身带往何处?”那狱卒只哼一声,面无表情并不答话,拖着手镣便把她扯向监牢隔壁的班衙。踉跄进了门,里面灯光昏暗,文显德看见背朝外已经跪了三个人,不是那三个该死的老王八是谁?抬头又见上首太师椅上坐着个人,定睛一看,不由倒吸一口冷气,那、那不是皇.啊不!是翼王!王爷一双狭长的星目正逼视着自己,今夜必定有事!文显德双腿一哆嗦,扑通一声便跪下了。
“哈哈哈!见了本王何必如此惊慌?正值佳节,本王想起各位在受苦,心中不忍便来了,陪各位大人共度良宵如何?来来来,赐座,奉茶!”可复负手而立,嘴角含笑。一旁的狱卒搬来椅子,四人战战兢兢爬起来坐下,又端起茶碗,抖个不停。可复啜口凉茶,缓缓道:“本王原以为这个莲花节无甚乐趣,没什么好过的,不料得知将有好事降临,所以前来与四位大人共度,看看这好事情可否趁我心意,呵呵!”下面四人互相看看,均一脸错愕,不知所云。
可复不再出声,只专注于手中的碧玉茶杯和一碟梅花糕。底下四人大气不敢出,过了一炷香时间,耳中似乎有兵兵梆梆的声音传来,还有疾风刮过的声音,都暗自纳闷,却又不敢问。忽然门外闪进一黑衣人,进来禀道:“禀告王爷,闯入监牢的贼子已中计伏法,共计一十八人,无人逃脱,全部斩杀。”可复哈哈大笑道:“本王意料之中的事,就凭那些藏着掖着养的家奴,岂能在我金蛇卫手底下讨了好?哈哈,去吧,后面还有忙的。”可复挥挥手,黑衣人行礼退下,出去后,文显德才瞥见那人留在地上的脚印,分明就是血迹!文显德喉咙里一咕噜,似乎想到了什么,颓然倒在椅子后背上,其余三人也都嘴唇哆嗦不停。
又过了半柱香,两个黑衣人进来禀道:“禀告王爷,劫狱的贼人全中计,被假扮四位大人的金蛇卫抓获,一人昏迷,其余三人已咬舌自尽。属下查验尸首后,搜得此令牌呈上。”可复接过递上的帕子,看看里面包的几块纯铜牌牌,冷哼一声道:“蛇灵的腰牌嘛,无甚稀奇!跟本王玩调虎离山,妄图在天子眼皮底下作勾当,本王岂能轻饶!凡是跟公冶歆有牵连的,本王只一个字:杀。”话音落,下面四人都已摊在椅子上不能动弹。
可复慢慢踱着步,再缓缓坐回太师椅,这会儿功夫外面已天差地别。片刻后,再次有人进来禀报:“禀告王爷,宫里潜进来的贼人已全部伏法;京城里叛贼藏匿之地已被铲平,四位大人的私兵已剿杀大半,其余均缴械。另外文大人家的阁楼起火,今夜的主谋师爷已自尽;大小姐欲带公子逃跑,业已被追回,其余只剩肃清残党。”可复一拍桌子道:“好!哈哈,今夜一战,我凤宿便能安稳一段时间了。吩咐下去,要一鼓作气追击残党,给公冶歆那个老家伙一点儿颜色看看!几位大人的家眷嘛,先羁押,回头再说。另外,不必惊动皇上,若问起,就说本王要彻夜给皇上找几个有意思的东西。去吧!”
可复睨了睨四人,只文显德还算镇定,闭目不知在想什么,其余三人已接近崩溃,涕泪横流。可复叹口气道:“真是看不出啊,几位深获公冶歆的心,以至于人家能冒险来搭救,看来你们在她那里挺吃得开嘛!这可让本王为难了,你们都是先皇朝中的老臣,若是讲情面不诛九族,本王不甘心;若是九族尽诛你们也不甘心,文大人,你说说该怎么处置才好?”
文显德打个激灵,舔了舔嘴唇道:“臣自知罪太深,但王爷也该会同三司审理后再罚判。况与公冶歆秘密接触的并不是罪臣,而是其她三位大人,王爷请明察。”这边三个人顿时瞪大眼睛,恨不得将文显德吞进肚里的样子。可复哈哈一笑道:“文大人言之有理,按说本来是要走个程序的,但你们的案子本王既已接手,那就只能按本王的意思办了。本王从不按她人的意思办事,除了皇上以外,呵呵,这个想必几位是很清楚的。本王想到两个折中的办法,几位大人不妨看看哪个合适?头一个,本王可以放过几位的性命,但是子女家眷统统诛杀一个不留;另一个,本王可以放过几位的子女,但你们和其余家眷都得斩首。这两个,自己选择吧!”话毕,可复起身大步走了出去,四个人默默垂着头,没人吭气。
三日后朝会上,四名囚犯被押面见天子,均坦陈各自的罪状,并呈上全国秘密据点图。皇帝颁发圣旨曰:四人里通外国,妄图颠覆朝廷,罪大恶极理应诛九族。但念在先皇朝时出过不少力,且天子有仁爱之心,好生之德,故将四人之后女的流放千里,男的充作官伎,只斩四人及其余家眷。四人长跪叩首后伏法。此事后一时间朝野震动,举国内外无不唏嘘感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