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楚仲宣的大捷之师终于浩浩荡荡回京。
突厥扰境多年,今次破天荒头一回败得毫无招架之力,不得不向朝廷臣服求和,楚仲宣回朝,这番又打了胜仗,自然是傲气凛凛,万众瞩目,哪知他却并不带兵入京城,只命部将让士兵驻扎在城外,任凭前去迎候的大臣怎样警示,就是不肯领兵回城。
半年前皇后假怀孕被揭穿时夜飒给他的羞辱至今还铭记于心,楚仲宣这回回朝,就决心给朝廷施加压力,要给夜飒提个醒,顺便收拾那些整天在皇帝面前搬弄是非的大臣。
两方僵持之下,谁都不肯让步。终于,半个月后,夜飒在宇文晋磊的劝说之下,贬了素日与楚仲宣不合的几名文臣,又亲率百官亲自于京师城门迎候,犒军封赏楚仲宣。
天子驾临,百官跪迎,当真前所未有的风光得意,楚家的荣耀如日中天,已然是盛极了。繁华喧嚣的表面下是暗流汹涌,帝王与权臣之间的矛盾一触即发。
奉安殿里,父女二人难得平心静气地相对而坐。
楚仲宣脸上还带着边城的凛冽风霜,却难掩冷肃与刚毅,“幸存的人回来说,当时他身中数箭,整个人像不要命了一样冲进敌阵拼死杀敌,倒下的最后一刻,还手刃了一名突厥战将。”
微垂的眼睫遮去了朝颜眸底的情绪,她的声音也低低的,“你见到他的那一次,他有没有什么话要你带给我?”
楚仲宣摇头,看她的目光,悯爱而复杂,“你放心,他是杨太后的嫡亲侄子,杨太后已经跟皇上请旨,此番朝廷会追封他为武尉将军。”
“人都已经不在了,再荣耀的封号,又有什么用。”朝颜苦苦地笑了一声。
一阵相对无语,直到楚仲宣起身离开。朝颜平静地注视着父亲的背影,忽然惊异发现,这个男人竟然不知不觉的已经老了,他的头发不再如当年一样乌黑,里头掺杂着几缕花白的银丝,背脊也不再挺拔高大,是掩饰不住的疲倦,甚至,有些佝偻。
她对父亲的印象一直还停留在小时候,那时候他是驰骋疆场的边城将军,战功彪炳,威风凛凛。时隔多年,再一次细细打量这个小时候她憎恶已极的男人,却发现原来他也会老。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变了模样,再也不是当年境况,连她自己也是。
正月后,朝颜才称病愈搬回昭阳殿,夜飒只在她回来那日露过面,人群中遥遥的一眼,甚至连他的面目都不曾看清就已经匆匆离去。
朝颜再未和宇文晋磊见过面,仅有二月里宫中一次家宴上有过一次遥远的对视,瞬间便飞快错开,仿佛他们真的是毫无交集的两个人。
爱与欲,她一直就分得很清楚。他和她都是旗鼓相当的戏子,唱作俱佳,形神兼备。可朝颜自己心里明白,男女之间,还有什么是比肌肤之亲更紧密的牵扯了呢?
三月,随着皇后即将分娩,京城的局势已经变得空前紧张。
楚仲宣一党蠢蠢欲动,又循机在朝堂上提出更多逾制的要求,夜飒被气得不轻,以偶感风寒为由辍朝静养,前朝琐事交由几位议政大臣处理。宫中羽林卫半个月之间频繁的调动,京城中风声鹤唳,外间猜测随即变得花样百出。已经有人开始议论,说皇帝和身边几位近臣已经密谋好了,佯病使大将军大意轻敌,趁机杀掉大将军;也有人说大将军专等着皇太子出生后弑帝谋逆,将要拥立太子登基。城中富户商贾犹自后怕甲子之变那一年的血腥屠戮,已经开始悄悄转移家中财物和家人了,上京城变得人心惶惶。
未央宫里,几个大臣跪在帘子外一字一句呈禀朝政诸事,楚仲宣已然也在其列,沉着脸俯身于众人之间。
丞相杜暹回完话,便见楚仲宣忽然出声道:“老臣有一事不明!老臣今日听闻京城里有流言传起,说皇上疑我楚氏有谋逆之心,甚至要铲除我楚氏满门,还要废掉皇后,老臣不敢擅信,只好进宫来问问皇上,不知此事是否为真?”
他一心仗着军功在身,这话已经问得十足嚣张,毫无君臣之法度,旁侧其余人却无人敢出面指责,纷纷垂着头默然不语,等着夜飒的回答。
帘后的茉岚清楚地瞧见夜飒袖口下的十指迅速握紧,手背上青筋毕现,似在隐忍着极大的愤慨,她见势不妙,忙伸手死死按住他的手,夜飒微睁着眼,那里头已然怒火磅礴,终究是咬咬牙,惊异地道:“外边的人也传说大将军你要篡位谋反,要杀朕自立。朕也从来就不信,大将军以为如何?”
以守为攻,这话说得模棱两可,楚仲宣霎时间哑口无言,只笑了两声,“皇上如此信任老臣,老臣感激涕零。”
君臣几人心照不宣地寒暄了几句,直到夜飒摆了摆手,语气似乎疲乏已极,“都下去吧!”
外头的众臣这才起身,一个一个退了出去。
茉岚低声劝他:“怒极伤身,御医说你不可轻易动怒,再大的火气,先忍过这几日,这几年皇上都忍过来了,难道还等不了现在么?”
她这样一说,夜飒便似是一松,他垂下眼,似在琢磨着什么,过了一会才抬起脸,凑近低声对她道:“朕已经决定了,日子就在这个月十五。”
茉岚不免一惊,却听外头宫女道:“皇上,贵嫔娘娘,楚昭仪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