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小少爷被少夫人带到宫里探皇后娘娘的病,宫人们监管不力,致使小少爷玩耍时不慎从台阶上摔下,太医赶到时,已是无力回天......”
阮晨背抵着乌木椅背,右手握着茶杯,骨节已然泛白。
他眼中所表露的情绪,单用悲痛来描述决然不够,更多时候是泛着灰白,仿佛了无生气一般死寂。
身穿丧服的男子长跪不起,额头抵着冰凉的地砖,一下又一下地磕着头,“奴才求少爷回去看一眼罢,少夫人经受不住这样的打击,已然病倒了,老爷夫人也很挂念您...”
“...我若此刻赶回去,还来得及见琰儿最后一面么?”
男子呆愣一刻,垂头道:“小少爷明日便要下葬了...”
“那我还回去做什么?”阮晨站起身来,一挥衣袖,“你并非不知,我此次任务繁多,使命甚重,这里的事还没有处理完,我断不会匆忙回京的。”
“少爷!”那男子看阮晨转身欲走,跪伏着去拉他的衣角,“奴才知道您对少夫人素来多有怨言,可她如今重病缠身、心神俱灭,您就回去看看她罢!奴才求您了!”
“重病缠身找大夫就是,我不通医术,找我回去也是徒劳!”阮晨一扯衣袍,挣脱了那人,大步流星走出门去,只剩那人哭嚎着倒在地上,厅堂之内,四面寒风起,仿若在哭诉世事无常,人心凉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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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温柔似水的月色今晚却显得冷冽如霜,清冷的月光渗着丝丝寒意,初冬的庭院略显孤陋,光秃秃的枝桠上立着几只寒鸦,唔呀呀地乱叫,扰人心神,叫人徒生几多烦躁。
阮晨孤身坐在石桌前,一壶烈酒,千杯不醉。
琰儿死了,从那么高的台阶上摔下去,当场就无生路了。他还那么小,只有一岁半,摔下去那一刻,定会吓得哭了罢。
琰儿,琰儿,他的嫡长子,也是他唯一的儿子。其实他从未尽过父亲的职责。琰儿长到一岁半,他却只见过琰儿三次。他知道孩子是无辜的,但他却放不下心中怨愤,做不到不二过,不迁怒。
之前很多时候,他一直麻痹自己,那个孩子,和别的孩子没什么不同,只是认着他讨厌的女人为娘,居住在他的府中罢了。可是如今得知琰儿的死讯,他才知道,琰儿和别的孩子是不同的,至少,琰儿小小的身体里流淌着的,是自己的血液。
他从前做过许多事,不论对的错的,他都是从未后悔过的,唯独这个孩子,他欠这样一条小小生命如此之多,恐怕这一生,都难以偿还了。
阮晨眼中尽是酸涩怅然,他拿起酒壶正欲倒酒,却蓦然被人抢走,手中空无一物。
微微抬头,便见紫菀一身素白缟衣,鬓边簪着一朵小小的纸绢花,抿着唇,像个赌气的孩子似的瞪着他,手中正拎着那只酒壶,好似不愿再给他了。
酒壶都空了一半,阮晨眼神却清明无比,并无一丝迷离,他原本一言不发的望着紫菀,望了许久,蓦然扯出一抹淡淡的笑容:“你知道了。”
紫菀不答,拿起另一只酒杯,就斟起酒来,“你要喝酒解愁,我陪你。”
他仍旧静静地坐着,眼中无一丝波澜。
紫菀倒好了酒,却不往嘴边送,而是遥遥对着天边一举,朗声道:“这一杯,敬阮晨阮公子之嫡子,你年纪尚小,却遭此不测,我只愿你下一世能够平安康健,福泽绵长。”
说罢,仰头饮尽,又低头倒第二杯酒。
阮晨曾经粲然的星眸原本是暗淡无光的,此时却变得明灭不定,享有一团幽幽的火苗在燃烧一般。
“这第二杯,敬阮晨阮公子之结发妻子,你痛失爱子,缠绵病榻,思念郎君,我只愿你能早日堪破生死,身子康复,守得夫妻团聚。”
“这第三杯,敬阮晨阮公子,”她转过身来,莹白的脸庞已然一片潮红,神情却坚毅无比,“你客居他乡,一不能送孩子最后一程,二不能守在妻子榻前分担忧愁,我只愿你在生死苦痛前毅然不倒,早日完成使命,卸下责任,回到家人身边,不再徒留遗憾。”
“那你呢?”阮晨蓦然发力,按住酒杯,眼眶微微泛红,“你敬了这么多人的酒,说了这么多的祝愿,就没为自己想过吗?”
“我?”紫菀眼神已然有些飘忽,她轻笑,“我会时时祈福祝祷,为阮公子一家求平安。”
阮晨眼神蓦然凌厉起来,一挥手将石桌上酒壶酒杯全部扫落,碎玉落了一地,发出清脆的撞击声,他死死地盯着紫菀,眼中幽幽的火苗仿若炼狱的鬼火一般,“你再说一遍。”
紫菀酒醉,晃着身子扶桌站起,她惨淡一笑,笑容中几多悲凉:“阮晨,我只是个普通的女子,我也会生气,也会伤心,也会吃味,我...”
眼前陡然一阵眩晕,身子瘫软,阮晨上前两步搂住她,她倒在阮晨怀里,睁着布满雾气的双眸,怅惘不已,“你要我将违心的话再说一遍,我确是做不到了...”
阮晨的眸子终于亮了些,炼狱的鬼火灭去了,月色朗朗照入眸中,他拦腰抱起紫菀,沉声道:“你信我,我会给你一个交待。”
紫菀已经有些迷醉了,她偏着头,拽住阮晨一边衣角,阮晨抱着她便要送她回厢房,然而,没走两步却顿住了,脚下犹若被千斤铁链缚住,心也仿佛被狠狠一击。
紫菀拽着他的衣襟,口齿不清地嗫嚅道:“我、我若不要名分,就想陪着你...可不可以...”
他低头,定定的看着自己怀中的人儿,她酒醉的模样的确是极好看的,带着孩子一般的神气,他没有回答她,她就一遍一遍的问,那样执着,“可不可以?可不可以?可不可以...”
“不可以。”阮晨刚开口,她的身子就猛地一震,噼里啪啦的就掉下泪来。
“我没有喜欢过旁人...我也不知道,真正的喜欢究竟是什么样的......可、可我就是知道,我很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
阮晨搂着她的胳膊骤然收紧,他听着少女第一次对他坦然大胆又发自肺腑的告白,眼神不再似之前的漩涡,而是一片参不透的深渊。他瞒了她那么多,她却不计前嫌,还将自己委顿于最微末的尘埃之中,只求能伴在他身侧,甚至连全天下女子最为珍视的名分都弃之敝履。他阮晨此生何德何能,能够得到这样的女子一腔孤勇,满腔欢喜?
“我说不可以,不是不让你陪着我,而是,我喜欢的姑娘,断不能同草芥一般低微,纵使不能叫普天同庆,我也要叫整个南奚都知道,我娶了一个天下无双的慕姑娘!”
一番慷慨,坦陈心志,阮晨正欲低头看紫菀如何回应,却不想这位“天下无双的慕姑娘”竟然抽泣着睡熟了,还如同小猫一般在阮晨胸口蹭了蹭,睡得十分香甜,只是雪白的脸颊上还残留着几道泪痕。
“我不会让你失望,紫菀,你信我。”
冷冽的月光触到阮晨满是柔情的双眸,陡然变得温柔了许多,阮晨抱着紫菀回房,一路上,俩人的身后也泻下一地如水如霜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