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玄奘的经书，1400万粒黄沙，字字珠玑
绵里藏风、藏雷霆。在袈裟上书写
在唐王朝的神址上祭献。这磅礴伟岸的线条
和赢弱的身体构成极限的对比
此生，我带着一口气流，穿越在影子的躯体里
每一块细碎的骨骼，每一条血液的河流
每一寸山河的皮肤
书写，浩荡巨大的佛法
在我黑色的瞳孔睁开时，一个影像尘埃般降临
你用天地之间的大道
搬运空旷之上的有，寂寥之上的无
一路的帛书，芒鞋，渐渐脱落的袈裟
你是人间的莲花
一个苦字，一个空字，西天啊
我心目中的王，我就在这西风里
将星星的灯油填满
我是你停不下来的圣徒
只要你再一次经过我，我就托举
我的魂魄交给你
将沙粒里的海洋交给你
这黄沙早已掩埋不住我向你走去的声音
二
西域诡秘的文字吞没了你。丝绸之路上
1400前的黄沙千军万马
第一次被认领，你领到了一枚佛国
圣洁的月牙。佛看着不说
你的真经早已在古长安的城头聚拢
翻动经文的风
打翻了，一片佛国的谶语
你双手合拢一个宇宙，无欲无念，无妄无嗔
大爱无音。你是一个有情人，黄沙是你的脸孔
在时光的彼岸和我苍茫
我摸索着微光，点亮黑暗，看你填放爱的灯油
目光如芒，普天之下，你疼爱每一个生灵
静坐，无限的静坐
这西风浓得像酒一样
这黄沙扑打着低处的慈悲。而黄沙里的
书写从未停止——
人类是一种符号。随便走进哪一段描绘
你都会抬头看一会儿，看一会儿，又低下头
锦绣年华里，你的肉身不灭
你的信仰不灭。你疼每一个活在尘世的子民
你高于帝王，你高于自己的一切宿命
这完整而破碎的世间啊
你记录瞬间的灾难和永恒的爱
你手中的线放得很高很高
你看到了太虚，另一侧
头顶之上，悬着那轮日月的利剑
三
古道落日的门扉前，你立身挽留众多的屠刀
那是你的血，汹涌澎湃，浪花飞舞
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以身立命，以命立法，以法立千秋草木
天地间的黄沙，滚滚而来，衣袖间
悲悯滚滚而来。这是一场从你出生以来的劫难
唐王朝的劫难，帝王睡眠下的地方，你超度亡灵
宇宙为何物？星相为何物？
山川为何物？人畜为何物？
捻指佛经，心念佛经，你的木鱼
敲破了远山和近水
1400年的一张铭文里：刻下你；记忆你；宠爱你
大地的儿子，历史的儿子，民众的儿子
苦难和干渴的儿子
我站在你的地方，眼里饱含万千雨水
张开的手臂和青草衔接，张开的嘴唇
和佛经衔接
我是哪句夭折的梵文，你掐灭的火苗
蒙在黄沙的大帐里，日夜突围
这天地到尽头了，洪荒到尽头了
这撕心和裂肺到尽头了
我仰起头，注视你的到来和离去
我的佛法菩提
是开放在镜子里的水月
四
露水的芒鞋上，倒映1400年的卑微和脆弱
那庞大的杀戮追赶你，让你无法静心，静气
一罐清水的乾坤，那么清澈的挥洒
你的清隽，渺茫。如雾如烟。沙尘漫起
沙粒们也成佛了——
它们在诵经朝勤，一粒的微薄，一粒的庞大
这些精灵们围拢你，席地而坐，漫天的梵音
你示弱，它们是你的孩子
西风中打着海的灯笼，为你的灵魂祭献
无所有，无所无，无所爱，无所恨
你已经不是你
这美食留不下你，锦绣山河留不下你
凡间的一口水留不下你。你执意向西，执意
要让山河心疼：
仅仅是过路的僧侣和佛陀，仅仅是夕阳下的
落寞和孤独
秉着月亮的灯盏，在那月光里安睡
在那红尘之上安睡
我日夜听见：你的袈裟里围拢着
人间的灯火和慈悲
五
生命的祭坛上，你像一层薄薄的霜
落在光明处，也落在黑暗处。
在一条丝绸之路上，你昼伏夜出，日夜躲避
比你快的马蹄声，如利箭射向那落日
枯草，蓬屋，荒郊，野兽，你触摸到了死亡
你穿着死亡的袈裟在和天地讲经说法
大地如一朵莲花托举着你
苦海无边，梵音无边…
信仰无边。你用身体传播着
欧亚大陆的民风民俗
你抛弃了自己，你磨着骨骼的1400把利剑
招招见血，你用自己的血替民众开道
见过水月观音，见过西域美女，见过民间村姑
那是障眼的心魔。你闭上眼，合拢自己
又轻轻打开自己。那黄沙经书无法让你放下
那美丽经文无法让你释怀
那串串佛珠无法让你停歇，一介士子之心
一介佛陀之心
唐帝国的星空下，你涅盘于天地大道
你升腾于尘世佛法
闪电劈开了你，让你江河奔涌
洪水淹没了你，让你无法完整
破碎，一再破碎，你碎裂成了历史的镜子
孤独，一再孤独，你哲人般心如枯木
往西天去，往民众的幸福西天去
一条丝绸之路抬高了你的背影
你的经书，你的白马，你的信徒
那是一条中国的丝带，缠绕在你的腰间
如云端的祥云，降临在你的命运里
你潜伏在那流火的七月，在帕米尔高原下
你拥有一个时辰的清凉
六
此生为你的莲花。一条路的胸怀里
你是另一处的山河。西域故国的冷风
像丝绸一样包裹着你
从繁华世界的侧面望去，你的穿越
不仅仅是穿越
我总是看见你微闭的双目，垂下
一个民族苦难的灯火
四季轮回，万物更替
善恶铺满的古道上，你凭着一颗
缓慢的佛心
缓慢地，超度人的罪孽
冬日的风翻阅1400卷心的丝绸，心的佛经
墨香渗透草原的，海洋的，高山大漠的
你引领1400前的西戎人，党项人，月氏人
乃至一个个民族光明的道义
那是一介肉身的山河，那是一眼的封杀
生命的祭坛上
你卑微地，脱下袈裟，芒鞋，诵经声声
骨头的纹理上，你刻下了
善男信女的佛经
你的血液，你的肌肤，你的行走
是一卷人类历史上最高的书写
今日之心啊，透过这山河清凉的雪痕
我触摸到了你的魂魄，你将为任何人来
也为任何人去！
这让我们多少有些相像，有些
朝成青丝暮成雪
我就在这丝绸古道上长养，守候
我在你提前到达的梵音里灵魂不灭
肉身不灭
七
信仰拒绝死亡的邀请。你在丝绸之路的蒲团上
无限伸展一片净土，寒彻壁画的夜晚
在篝火的深处，在欲望的深处
面壁虚空，面壁一份沉甸甸的佛法
解开千百次的心结，千百次地绾在历史的枝丫上
问法于一只小蜜蜂，问法于一匹刚出生的牛犊
生从何处来，死往何处去
这是在去往印度的国土上，释迦摩尼的影子
在菩提树下打坐。他在召唤你这样的一个人
为你准备沐浴焚香，为你昙花一现
为你在贝叶经里藏下不朽的闪电
默契的微笑，默契的相互凝视
胎纹是一致的，隔着一条永生的恒河
你在菩提树叶上
指点瞬息万变的尘世风云
信仰带着我朝勤，疲倦的眼神羊群一样
饥渴的语言，泉水一样喷涌
遍布星辰的骨骼，居住着莲花灯盏
填灯油的人，那个石磐陀
在月光的刀刃上，磨着死生寂灭的伤痕
你打坐，恍若天地的明镜
本身，本心，本相，一一再现
刹那间以死亡的速度返回，返回在一个
如雪的夜晚
黑白人间和你博弈。你像一个神圣的赌徒
让乌鸦有朝一日，盘旋如命运的旗帜
哪一刻，暗处的石磐陀被你超度
你说：那是自己，是爱的一部分
八
黄沙掩埋的罪恶，在西域三十六国曾经是月光
是莲花的一部分。唐帝国的风雨枝叶茂盛
你撑渡着信仰的船舶，只身和佛签约
和死亡签约。西出，一再横渡尘世之法
西出阳关，西出玉门关，西出我的栖息地
我安睡在他乡，耳畔灌满梵音密语
那些白雪覆盖的爱，撒遍我的图腾
没有划出我隐匿的足迹
我在沸腾的人间有约定：此一世为女儿
为人母，为黑暗歌唱光明的童音
那是一个多么安详的位置！
早已为我备好：早已在你的双手为我剃度
多么喜悦，那些亲爱的人，一个个
送来温暖的祝福
多么喜悦，那些孤独为我送来你的澄澈
为我温和念诵天地佛经，风云理法
一个不明，一个不白
一个不生，一个不死
像补丁之于肉体
像爱之于灵魂
和你一样，我偏爱这无尚光荣的位置：
能听到一千只蝙蝠飞翔，它们运载黑色的信仰
那些古老鸭蹼上的咒语
倒挂的光芒，晶莹的匪类
黑夜的帝王——
将王冠丢弃，将赞美丢弃
我们开始对弈，楚河汉界
沙粒们早已为们铺叙另外的锦绣山河
微言大义
九
在丝绸古道上，在父亲睡眠的地方，你带来一种预示
为我的命运镶嵌下蓝色
又为我镀上曲折的金色之光
在你之前，在你之后，我混合那庞大的气息
诞生。1400个婴儿的微笑，一起诵经
尘世被胎盘的血托起。微闭双目的佛
微闭的心有莲花的印痕，有风神的昭示
有雨神渗透的根系—
那编织铺排我，把我埋在草的闪电底下
那编织多么喜悦，三千弱水聚拢而来
那花叶的蒲团上，迷香载着梦境而来
天地之间，云水之上
我的心看见，你的身影秋水长天
我的爱默念，般若波罗密
父亲为我预言：有空的时候一定要抬头
这是一次亡灵的聚拢！欢庆生命的时刻！
这是一次黑暗潮水般涌现
为光明加冕的时刻
花瓣下，我像父亲一样低垂那高贵的头颅
使劲咬着命运的草茎
把光焰绽放到最低处，把饱含目光的爱撒在
那些拐弯的角落
堤岸上，随着父亲的影子随着落日晃悠
墙壁上，随着父亲挺直的腰和一根麻绳较量
唇边，咬出了旷日持久的血
被封杀的语言，立刻在延伸的灯火山河里
等待我说出最后的真相
十
我是那个被雷霆拯救过的孩子。劈开我的双目
劈开我的血肉，劈开我的心
想要拿走我的经文，像拿走一根救命的稻草
你的灯火将我喂养，又将我抛弃
一点一滴。淋漓尽致在深夜把我抛进深渊
背对着我的母语，我像幽灵一样徘徊
背对着我的国土，我像魂魄一样不停返回
收养我吧，我是你身后1400个最后的小沙弥
青灯，黄卷，古刹，一起收留我残损的灵魂
青石，小径，松涛，一起超度我迷醉的躯壳
扯开我的皱纹，像扯开大地隐秘的激情
扯开我的真相，像扯开一颗脆弱的心
那些强大的父系社会的弊端，一样都不能避免
在我这里夭折
沿着黄沙的路途，我交付沉重的头颅和思想
沿着一片海：我倍感幸福的双眼
凝神在你双手合拢的掌心里
缱绻，毫无瑕疵
生活是一道追杀的密令，我毫无余地
我开始在悬崖边上劈柴，升起炊烟
等你策马降临
等你扯开我莲花的前生——
你熟悉我的脉络，我的低吟
我是你孤独的同类
我是掩藏悲欢的青藤，舍弃一个女人的
留下一个诗人的！
其实，光明的糖果已经酿制好
整个人类同在品尝，我留下最后一颗
此生只为你的莲花
十一
母亲古朴的面容，常年和雪山对视
她被命运抬高，被人类颂扬。她坦然从死里逃生
弯腰的时代，她是天底下最美的母亲
慧眼、慧性、慧根。她养育出一个忧郁的年代
一个和佛陀有缘的女儿。她为我的心洗礼
为我剥离疼痛的壳，为我用草绳结命
黄河岸边的玄奘，早已预知过我的到来
为我缝制风霜，饱含雷电的布衣蓝衫
为我取下唐帝国疆土的经线和纬线，抽出我生命的线头
放在青灯下念念有词
天地的道啊，一直孕化我
时而飞禽，时而走兽，时而家畜，时而人子
在母亲的身体里，朝霞涂抹过我的脸庞
在这一世或许更多世，就已被命名
呈现，生死无常
甜蜜的习惯，甜蜜地包围着我的到来
我在1400眼泉水里存下倒影
存下喘息的奔跑——
我在流淌的时间里，和你无限对视
我们望穿尘世，等着一粒黄沙的契机
叩开尘封的心门。母亲知道这次我真的要走了
要跟着那袭袈裟，那袭孤独的背影
流传在天地尽头
那里：十个印度在等，十个释迦摩尼佛也在等
虔诚修炼的莲花，和我一样穿越
黑暗里的露珠
十二
我的经书，1400万粒黄沙，字字绽放
花蕊里藏爱，藏闪电的思念，在肌肤上书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