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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膳馆苏张醉结义 灵堂父女伤别离(1)

大周天牢苏秦关押处,宫正缓步走进,对司刑传达道:“娘娘口谕,将昨日所押的那个揭榜人无罪释放!”

司刑拱手:“遵旨!”

苏秦一步一步地走出宫门,神态狼狈。

小顺儿远远望见,撒腿就朝贵人居狂奔。

当张仪六神无主似的在院中走来走去时,小顺儿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来,扶在门框上喘道:“公……公子,口……口吃他出……出来了!”

张仪蹿过来,瞪他一眼:“咦,你口吃个啥?人呢?”

“不……不晓得……顺儿回……回来报……”

张仪蜷起中指,朝他头上连敲几下:“报你个头呀!让你守在那儿,就是要你迎接卿相,你跑回来做啥?”

小顺儿以手护头,嘟哝着驳道:“主人吩咐小人一见口吃就回来报信,小……小人哪儿错了?”

张仪在他头上又敲一下,一脸兴奋道:“本公子说你错了,你就是错了,还敢犟嘴?”说完“噌”地蹿到门外,撒开两腿就朝宫门方向跑去。

苏秦头低着,状态就如喝醉一般,正朝贵人居方向晃悠。

张仪远远望见,迎上去,扯住他,上下左右打量一遍,见他毫发无伤,惊诧道:“神了!真是神了!”

苏秦一脸诧异:“什……什么……神了?”

“呵呵呵呵,当然是苏兄你神了!”张仪退后一步,揖个大礼,“苏兄在上,受张仪一揖!”

苏秦打个愣怔,竟是忘了还礼:“张……张公子,方……方才你……你叫苏……苏秦什……什么来着?”

“哈哈哈哈,”张仪擂他一拳,爆出一声长笑,“叫你苏兄啊!就冲你今日这股豪气,本公子也该叫你一声苏兄!”

苏秦受宠若惊,长揖至地:“苏……苏秦谢……谢……谢张公子厚……厚爱!”

张仪一把扯起他:“走走走,仪请苏兄畅饮一爵,为苏兄压惊!”

走没几步,苏秦看到一家酒肆,指道:“张……张公子,这……这儿如……如何?”

张仪不屑一顾道:“市井之地,怎么能为苏兄压惊?”

“张……张公子想……想去哪儿?”

“老地方!”

老地方自然是指万邦膳馆。

接待他们的依旧是行人。得知他们仍要之前的雅舍,仍点之前的菜谱之后,行人不敢怠慢,匆匆禀报大行人:“报,上次那两个小子又来了。”

大行人看向他:“哪两个小子?”

“就是点下八十年陈酿并八热八凉共四镒足金却未付一文的那两个小子!”

“他们此来为何?”

行人苦笑:“仍是吃饭,仍要在原来那个雅间,仍要曾经点过的八热八凉,仍要一坛八十年陈酿!”

“上次是燕使代付,这次由谁来付?”

行人皱眉道:“下官忧心的正是这个。”

“这样吧,”大行人略一沉思,“给他们那个房子,就说最近生意清淡,原来点的膳品没有进货,原有的货不新鲜了,只能供应寻常菜品,至于八十年陈酿,也只有一瓶,被他们喝了,剩下的不过是些寻常陈酿,二十年之内的,要吃就吃,不吃就请他们自便。”

行人出去,不一会儿折返回来,兴奋道:“他们说吃,高兴着呢,看来此番意不在吃!”

大行人嘘出一口气:“那就好。”

“可……万一他们仍然不给钱呢?”

“真不给也就算了。前番燕使给了四镒足金,不是赚了一些吗,大不了补给他们就是。”

“好吧。”

行人将苏、张请至先前那个雅舍。不消一时,酒菜悉数陈列于案,张仪斟酒捧爵,毕恭毕敬地敬上:“在下敬苏兄一爵,权为苏兄压惊,请!”

苏秦接过酒爵,诚惶诚恐道:“张……公子……大……大礼,苏……苏秦担……担……担当不……不起!”

“苏兄不必客气,且饮下此爵,仪有话说!”

苏秦仰脖饮下。

张仪再次倒满,推在苏秦面前,自己端起另一爵:“仪多有得罪,自罚一爵,算是向苏兄赔罪!”说完一饮而尽,重新斟上,不无感慨,“不瞒苏兄,自你走进那扇朱漆大门,在下这颗心也就跟着进去了。昨儿整整一宵,在下是一眼未合呀!”

苏秦大是感动,朝张仪深深一揖:“苏……苏秦无……无……无能,让……让……让张……公子挂……挂……挂心了!”

张仪举爵道:“有能无能另当别论,苏兄能够毫发无伤地走出宫门,足见福大命大,可成大事!来来来,这一爵,张仪祝苏兄心想事成,万事圆满!”

苏秦亦举爵,与张仪碰一下,木讷地应道:“苏……苏秦谢……谢张公子美……美言!”

苏、张二人开怀畅饮,不消一个时辰,一坛老酒已经喝光,张仪、苏秦均呈醉态。

张仪呼着酒气,朝外大叫:“酒呢!”

一个仆从又抱一坛走进,哈腰赔个笑,转身离去。

“好好好,来来来,”张仪开封,斟酒,推给苏秦一爵,“苏兄,苏兄,苏兄,喝喝喝,不醉不休!”

苏秦醉眼蒙眬:“不……不……不……不……”后面干脆不说了,仰脖饮下。

“哈哈哈哈,”张仪手指苏秦,“好一个苏兄!看仪的!”说罢仰脖饮下。

苏秦抢过酒坛,倒酒。

张仪舌头也不囫囵了:“不……不瞒苏兄,起初在下真……真还瞧你不上,不想苏兄竟……竟然是个人物!张……张仪服……服了!”

苏秦全然没了往日的怯弱,将酒坛放下,手指张仪:“苏……苏秦虽……虽……虽说身……身贱,好……好……好歹也……也是知的。张……张公子说……说出此……此话,又称在……在下兄……兄弟,无论是……是否真……真心,苏秦都……都将铭……铭记于心!”

“苏兄,”张仪激动起来,“在下真心,敢对日月!”眼珠儿一转,朝侍奉在门外的仆从扬手,“来人,摆香案,义结金兰!”

仆从们摆上香案,点燃香烛,又在案上摆了两只大碗。

张仪将坛中老酒全部倒进碗里,酒太多,满案子流。

张仪起身,拉过苏秦,双双牵手,径至香案前面,各自焚香,双双跪下。

张仪拿过切肉的刀,划破手指,滴血入酒。

苏秦也划破手指,滴血入酒。

张仪焚香,拜叩天地四方,朗声道:“四方神灵在上,魏人张仪与周人苏秦义结金兰,苏秦年长为兄,张仪年幼为弟。自今日始,张仪诚愿与苏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共谋人生大业!若有背逆,天地不容!”

苏秦亦对香案连叩几下,吃力地说道:“苍……苍……苍天在……在上,苏……苏……苏秦与张……张……张公子义……义结金……金兰,他……他日苏……苏秦若……若得富……富……富贵,定……定……定不独……独享,若有背……背……背……背逆,刀……刀……刀刺我……我……我心!”

誓毕,张仪、苏秦各自端酒,起身,碰碗,仰脖饮尽。

靖安宫门外,宫正奉了王后旨意,尽职地守候。之后的两个时辰,前后共有三人前来探望,一是姬雨,二是西周公,三是内宰。宫正将王后的话重复三遍,一个也未让进。

天色迎黑,周显王放心不下,在内宰的陪同下亲自探视。

宫门依然紧闭,宫正依旧守在门外。

周显王诧异道:“你这是……”

“娘娘正在小憩。”

“小憩就小憩嘛,你关门做啥?”

“是娘娘吩咐。娘娘说,她想睡个长觉,无论何人都不能打扰!”

显王皱眉:“寡人也不能吗?”

“娘娘是这么吩咐的!娘娘要老奴将此锦囊转呈陛下!”宫正起身,从袖中摸出锦囊,双手奉上。

显王接过锦囊,看到锦囊封口处细密有致的针脚,知是王后亲手所缝,忙拆开,抽出里面的丝绢,打眼一扫,脸色立变,一把推开宫正,撞开宫门,跌跌撞撞地冲进宫里。

宫正、内宰无不傻愣。

周显王扑到榻前,失声痛哭:“汕儿——”

内宰跟进来,见王后妆饰一新,头被丝帛做成的套子套着。显王急切解袋,手却抖作一团,解不开。内宰急将套子取掉,手搭在王后鼻孔上,人早没气了,摸脉,手腕已凉。

显王伏在王后身上,哭得伤悲。

宫正赶过来,拿过袋子,闻到桐油味道,跪地大放悲声:“娘娘,是老奴害了您啊!”

内宰看向他:“怎么回事儿?”

宫正哽咽道:“娘娘午时要老奴寻些桐油,说是派个用场,老奴不知就里,到库房里四处寻找,竟就寻到一罐。老奴拿来交给娘娘,谁想娘娘她——”呜呜咽咽,“娘娘啊,您……您怎能走……走上这条路啊!”

内宰将袋子“噌”地夺过来,纳入袖中,脸色一虎,声音低沉,斥道:“什么路不路的?娘娘是久病卧榻,一口气没有跟上来!快召太医!”

宫正打个惊愣,飞奔出去。

太医赶至,摸摸王后脉相,验过鼻息,跪地,颤声道:“娘娘驾崩了!”

内宰似是不信:“娘娘中午还是好端端的,为何这就驾崩了呢?”

“是哩,娘娘患的是心病,发作起来很急的!”

“哦。”内宰转对宫正,“拿块白帛来!”

宫正找来一块白巾,递给内宰。

内宰接过,轻轻蒙在王后面上,转对众宫人:“娘娘久病未愈,突发心风,于辛丑日人定辰光驾崩,举国治丧!”

夜幕降临,周王宫里,灯火闪烁。王后暴毙,丧钟鸣响,哀乐声声,悲声一片。

公主闺院里,姬雨在莲花池边正襟危坐,面前摆着琴架,架上是姬雪留给她的五弦凤头琴。

姬雨纤指飞扬,琴声忧伤,《流水》声声传出。

姬雨一边弹琴,一边在心中向姐姐诉说:“阿姐,你在哪儿?你在哪儿啊,阿姐?刮风了吗?下雨了吗?不要着急赶路,天不黑就要歇着……阿姐,雨儿这要捎给你一个喜讯儿,明日凌晨,雨儿和母后就要飞走了,飞进先生的那片林子里,自由自在,远离尘嚣……”

宫中尽是哀乐和丧钟,姬雨却充耳不闻。许是被这悲凉的气氛所感染,一旁的侍女无法再听下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号啕大哭:“公主……”

姬雨微微抬头,泪眼略显诧异地看向侍女。

“公主,娘娘……娘娘她……”

姬雨心头一震,手指剧烈抖动,但仍然在弹,只是泪眼惊讶地看向侍女,目光征询。

侍女放声大哭:“娘娘她……驾崩了……”

琴声刹那间停止,声声哀乐隐约传来。

姬雨蒙了,手指僵在琴上,两只眼睛如痴呆一般盯牢侍女。

侍女惊愕,膝行至前:“公主,您……您这是怎么了?”

姬雨仍旧僵在那儿。

时光凝滞,姬雨的一只手悬在空中,一只手抚在弦上,就如一具僵尸。

侍女迅速站起,趋前,急切地叫道:“公主!公主!公主——”

姬雨仍无反应。

侍女惊呆,退后几步。

姬雨抚琴的那只手动了,缓缓扬起,再扬起,一直扬到不能再扬的高度。

陡然,姬雨的两手如疾风般落下,“啪”地砸在琴上,一根琴弦应声而断,鲜血顺着姬雨的手指汩汩流出。

侍女惊叫一声:“公主……”

姬雨不应,只将十根手指如雨点般落下,两行泪水如珍珠般洒下。凤头琴上溅满了姬雨的鲜血和泪珠,点点滴滴,梅花带雨。

与此同时,燕国的迎亲车队已经行至宿胥口,歇宿在镇上一家最好的驿馆里。

姬雪静静地坐在餐案前,案上摆着几道菜,上面已经不冒热气了。

春梅候立一旁,不无关切道:“公主,再不吃,饭菜就凉了!”

姬雪泪水滚出。

“公主,是不是又想……洛阳了?”

姬雪哽咽道:“梅儿,我……我看到母后了……”

春梅惊愕了:“娘娘,公主怎么会看到娘娘呢?她在哪儿?”

“她……她就站在我眼前,她……”

“娘娘怎么了?她说什么了吗?”

“她什么也没说,她只是站在那儿,看着我……”

春梅扑哧笑了:“公主,没事的,是你想念娘娘了!吃饭吧,公主!”说完蹲下来,为她夹菜。

姬雪拭把泪:“你们吃吧,我……我吃不下,也不想吃。”说罢缓缓起身,走向寝处。

酒逢知己千杯少。苏张二人义结金兰,自是开怀畅饮,不消半个时辰,已喝空两坛陈酿,无不酩酊大醉,相互搀扶,脚步踉跄地走出膳馆大门。

大行人、行人及几个仆从站在门口,看着二人。

张仪冲几人扬手道:“结……结……结账……”

苏秦亦扬手道:“记……记……记秦账……账……账下……”

大行人几个摇头苦笑一下,回去了。

“哈哈哈哈,”张仪转对苏秦笑道,“今与苏兄义……义结金……金兰,仪得兄长,痛快!”

苏秦喷着酒气:“苏……苏秦能与张……张公子义结金……金……金兰,就……就……就如做……做……做梦一般!”

“不……不许再叫张……公子,叫仪……仪弟!”

“不……不……不是仪……仪弟,是贤……贤……贤……贤弟!”

“好,就……就贤弟!”张仪又走几步,酒也略略醒些,似乎想起什么,仰天长笑,“哈哈哈哈——”

苏秦一怔:“贤……贤弟为……为……为何发……发笑?”

张仪止住笑,看向他,言辞流畅许多:“苏兄,还记得看相的那个老白眉吗?什么‘远观万里鹏程,近判旦夕祸福’,净是胡扯!”

“贤……贤弟何……何……何出此……此言?”

张仪哼出一声:“他说六十日之内,苏兄将逢人生大喜,张仪则有人生至悲。屈指算来,今日届满此数,苏兄喜在哪儿?张仪我又悲在何处?”

“贤……贤弟所言甚……甚是,想我苏……苏秦这……这……这般光……光景,混……混……混口饱……饱饭已是不……不易,哪……哪……哪里还……还……还能贵……贵……贵……贵至卿……卿……”苏秦一个趔趄歪在地上,几次欲站起来,皆是不能。

张仪伸手拉他,没拉起来,自己反被拖倒。

二人在大街上仰天躺下,头对头,排成两个头对头的大字,占去了大半个街道。

张仪醉眼蒙眬:“不瞒苏兄,今朝……醉了,待到明日,仪弟定要寻到那个老白眉,看他有何话说?若是说……说得好听,服软求饶,仪弟或可放……放他一马。若是说得不……不好,看我把他的招幡扯下来,踩……踩在脚下!”

苏秦已然呼呼大睡,发出沉沉鼾声。

就在此时,苏代与同村的一个小伙子从远处走过来。

小伙子道:“苏代,都寻老半天了,寻不到呀!”

苏代应道:“寻不到也得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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