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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闹陈府庞涓出奔 撞廷柱白圭死谏(3)

白圭之言掷地有声,如一瓢冷水当头浇下。魏惠王心头一怔,嘴巴翕动几下,竟是无言以对。

朝堂静得出奇。白圭抬起头来,捋一把雪白的胡子,威严的目光扫过众臣。朝中诸臣无不为白圭的德望和正气震撼,即使魏惠王也作声不得。

堂中传出一声轻轻的咳嗽。

众人望去,是公孙鞅。

公孙鞅知道,此时再不出头,就可能功亏一篑。

“好一个王权神授!”公孙鞅跨前一步,二目逼视白圭,语调虽缓,杀气却是逼人,“请问白相国,商汤代夏之时,王权在哪儿?武王伐纣之时,神授又在哪儿?天下礼乐早已改变,白相国仍然抱着老规矩不放,岂不是因循守旧吗?”

公孙鞅字字如锤,言自成理。白圭心头一震,胡须抖动,竟是无言以对,怔在那儿。

所有朝臣也是无言,显然都被公孙鞅的强大逻辑问住了。

场面越发静寂。

陡然,朝堂上响起一声冷笑。

笑声虽轻,但在这死一般静寂的朝堂上却尤为刺耳。

众人吃一大惊,循声望去,是跪在白圭身边的公孙衍。

公孙衍盯住公孙鞅,直逼其双眼,一字一顿:“秦使强词夺理,咄咄逼人,是欺我大魏无人吗?”

白圭搅场虽为节外生枝,却在公孙鞅的意料之中。平空里这又杀出一人,显然在他意料之外,公孙鞅心头一震,盯住公孙衍:“这位是—”

“大魏子民!”

“你……”公孙鞅勉强稳住心神,拱手。

“敢问秦使,”公孙衍抱拳还礼,语气逼人,“能让在下道出大良造您屈身使魏的真实用心吗?”

“你……”公孙鞅内心慌乱,面上却是镇定,“且说卫鞅是何用心?”

“你力劝君上称王,名为臣服,实则使魏沦为山东列国的众矢之的!”

“呵呵呵呵,”公孙鞅笑出几声,“听起来吓人哟!大魏之王德威并重,南面称尊,山东列国莫不臣服,怎么会有众矢之的一说呢?”

“阿谄之言,是谓捧杀!”公孙衍句句见血,“大良造于重压之下屈身使魏,以阿谄之言惑我君上,捧我君上为天下之主,用心可诛,因为,魏与列国同为诸侯,虽有大小强弱之分,却无上下尊卑之别。魏若称王,上下尊卑立现,列国岂能甘心?魏国称王,列国必生救亡之志,何来臣服之说?列国既不甘心,又不臣服,势必视魏为敌,群起相抗,魏国难道不是众矢之的吗?俟魏与列国争端蜂起,大良造还能甘心臣服吗?即使大良造甘心臣服,秦公他能甘心臣服吗?即使秦公甘心臣服,与魏血仇数百年、更有河西之辱的老秦人还能甘心臣服吗?”

公孙衍一番话点出称王之举的可怕后果,满朝震动。纵使魏惠王,心头也是一震,两眼微微眯起,眼角瞥向公孙衍。

见魏惠王有所动摇,白圭再叩,朗声接道:“君上,公孙鞅蛊惑君上称王,无非是让君上引火烧身,与天下列国为敌,并欲趁我与列国鹬蚌相争之时,坐享渔人之利。公孙鞅用心险毒,罪在不赦。老臣恳请君上诛杀此人,以儆后世歹恶之徒!”

魏惠王脸色阴寒,身子朝后微仰,两眼彻底闭上。

朱威知道火候到了,走到白圭身后,跪叩:“君上,臣赞同白相国所言,恳请君上从长计议!”

龙贾亦跪下叩道:“君上,秦人夺我河西之心从未死去,公孙鞅突然臣服,力劝君上称王,其用心或在河西!臣恳请君上三思!”

更多老臣纷纷出列,跪在白圭身后。望着纷纷叩拜于地的臣子,魏惠王眉头皱起,也终于明白,方才他们跪地山呼“我王”并非真心,此番所奏则是心里所想。

众怒难犯,魏惠王陷入沉思,有顷,抬起头来,目光射向公孙鞅。

所有目光齐射公孙鞅。

公孙鞅慢慢睁开半闭着的眼,眼角斜向公孙衍的门人衣着,不无讥讽道:“堂堂大魏朝廷,当真是什么样的人都能登堂啊!”

时下列国流行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只有士、大夫可以上朝,门人等同于臣仆,不可上朝。同当年公孙鞅在魏相公叔痤府中一般无二的是,公孙衍虽为士子,在相府里却无官职,依旧是个门人。公孙衍一向放浪形骸,原不讲究衣着,更未料到会来朝堂,因而未曾换上士子服饰,仍旧一副门人打扮。方才得以上朝,是因他搀扶相国的缘故。

公孙鞅转移视线这一招极其恶毒,也亏他能在危急关头观察到如此微末的细节。

经他这么一提醒,所有目光就都随着公孙鞅的目光射向公孙衍,也都纷纷注意到了他的衣饰。

白圭、公孙衍的意外搅局本使魏惠王郁闷不已,只因二人句句在理,心里有火,也不好发出。听公孙鞅这么一说,魏惠王眉头紧皱,扭头转向陈轸:“此是何人?”

“回禀王上,”陈轸这也逮到机会,“此人是白相国门人,名叫公孙衍,别号犀首。孟津之会天子赐宴那日,他是在场侍酒的下人!”

魏惠王似也记起那日的事,脸色暴怒,拍案叫道:“下人也来咆哮朝堂,令列国耻笑!来人,拿下!”

几个侍卫冲出,扭住公孙衍。

白圭大急,叩首于地,涕泪交流:“君上—”

朱威、龙贾等众臣一齐叩首:“君上—”

魏惠王扫一眼白圭、龙贾和朱威等臣,脸色有所和缓:“公孙衍,寡人念你是相国门生,权且饶你擅乱朝纲之罪!”转对兵士,“轰出去!”

“哈哈哈哈—”公孙衍扫视朝堂一圈,一把甩开侍卫,仰天爆出长笑,一个转身,昂首而去。

望着公孙衍大步走出宫门的背影,白圭心如刀绞,颤声喊道:“犀—首—”猛地转身,指向公孙鞅,手指颤抖,“公孙鞅,你……你个魏国奸贼,设圈布套,卖魏求荣,为虎作伥,欲陷君上于不忠不义,置我大魏于刀尖火海,你……你你你……”

老成持重的老相国陡然间暴怒如此,全场无不惊骇。

见老白圭这般语无伦次,公孙鞅晓得自己已是胜券在握,神清气定,不紧不慢道:“白相国一生明智,为何越老越糊涂了呢?请问白相国,公孙鞅本为卫人,何谈魏国奸贼?公孙鞅在魏时一心事魏,在秦时一心事秦,何谈卖魏求荣?秦公以百姓为念,用鞅除旧立新,为民谋利,何谈为虎作伥?公孙鞅事秦十年有余,一向与魏睦邻友好,何曾危害魏人、陷魏王陛下于不忠不义?”

白圭本是务实的生意人,又在狂怒之下出言不逊,自然经不起公孙鞅有理有据地句句反驳,一时语塞,布满青筋的老手哆嗦着指向公孙鞅:“你……你……”转过身,朝魏惠王叩首,“君上,魏、秦血海深仇数十年,秦公怎能轻易忘记呢?公孙鞅设下的是连环计,其意不在睦邻,不在尊王,只在夺回河西啊,君上!”

公孙鞅正欲反驳,公子卬跨前一步:“启奏父王,秦公诚心结盟,主动联姻,如果我们疑神疑鬼,儿臣以为有失大国气度!”

陈轸亦出列奏道:“启奏我王,上将军之言在理。魏、秦唇齿相依,争则两伤,和则两旺。秦公既已臣服,愿尊我为上邦,续秦晋之好,王上若是一味视其为敌,何能威服天下列国呢?”

白圭站起身子,手指颤抖,指向陈轸、公子卬:“你……你你你……你们这群败家子,大魏江山早晚要葬送在你们手里!”

白圭此骂显然捎带了公子卬等,甚至也包括魏惠王在内。惠王震怒,拍案叫道:“白圭听旨!”

白圭打个战,转身,叩拜:“老臣在!”

“身为重臣,竟然这般目无寡人,咆哮朝堂,你可知罪?”

白圭老泪纵横:“老臣……知罪!”

魏惠王似也觉得过了,缓和语气:“念你为相多年,治国有劳,寡人权且恕你无罪!只是你年事已高,不宜再居相位。寡人准你告老还乡,颐养天年!”

白圭伤心欲绝,声嘶力竭:“君上,君……上……”

魏惠王厉声道:“白圭!”

“老……臣……去……也……”白圭挣扎着站起,颤巍巍地晃了几晃,一头撞向近旁的廷柱。跪在他身边的龙贾猝不及防,待反应过来,拦阻已是不及。

“咚”的一声响过,白圭苍老的头颅撞在廷柱上,血流如注,倒于地上。

满朝文武惊呆了。

魏惠王忽地站起,失声大叫:“老爱卿,你—”

龙贾上前一步,扶起白圭,见他额角血流,已然昏厥。

白圭虽抱必死之心,终因年老体衰,脚底无力,撞柱的力度并不巨大,是以没有当场气绝。龙贾按住人中没有多久,白圭就缓过一口悠悠之气。

魏惠王看到白圭活转,嘘出一口气,吩咐毗人派御医疗治,板下面孔拂袖而去。

龙贾等七手八脚地将白圭送回相府,候至黄昏,白圭仍旧昏迷不醒。公孙衍请来安邑几个有名的大夫把脉,然而,此时的白圭已如油尽之灯,纵使神医也徒唤奈何。

眼见天色已晚,相国仍未醒来,看起来也似没有大碍,众臣告辞。龙贾、朱威也因急务处理,匆匆去了。白圭榻边只剩下公孙衍、老家宰二人,过门不到一年的儿媳妇绮漪隔着一道女墙,抽抽噎噎,哭得如同泪人儿一般。

人定时分,魏惠王派来三名御医,一个接一个诊脉,老家宰、公孙衍焦急地看着他们的脸色。三名御医站在榻边,谁也没有说话。老家宰看看这个,望望那个,心急如焚:“你们说话呀,老爷脉象如何?”

一个年纪最大的老御医不无沉重地将目光移向老家宰:“准备后事吧!”

老家宰、公孙衍跪地。

老家宰恸哭:“老爷—”

公孙衍看向老御医:“御医,相国他……还能醒过来吗?”

老御医拿出一粒药丸:“这粒是救心丸,老相国若能服下,或可醒来。至于能挺多久,在下就说不准了。”

公孙衍舀来一碗开水,老御医扶起白圭,将药丸塞进白圭口中,喂一汤匙温开水。白圭嗓子一动,竟是服下了。

御医将白圭重新放到榻上。

约有一顿饭光景,白圭悠悠醒来,缓缓睁眼。

公孙衍声音哽咽:“主公,您总算醒了!”

白圭气息微弱,吃力地吐出字眼:“叫龙将军、朱司徒来!”

公孙衍匆匆起身,跑出门去。

白圭看向老家宰:“混小子呢?”

老家宰假装左右看看:“咦,刚才还在这儿,一晃眼就不见了。”

“快去,叫……叫他过来!”

老家宰匆匆离开,走入庭院,吩咐护院:“快到元亨楼,叫公子回来!”

护院应一声,急急去了。

元亨楼二楼的大赌厅里人声鼎沸,梁公子、吴公子、白公子等赌兴正浓。白虎额上青筋突起,汗水直淌,目不转睛地盯住桃红手中的骰子,迭声道:“大!大!大!”

桃红一边摇骰子,一边凝视白虎,美目生盼,两手朝赌台轻轻一按,结果是小。白虎极度失望,唉声叹气。桃红伸出玉手,将他面前的金子划给赢家,身体软软地朝白虎身边一歪,樱口微启,将摇骰子的纤手伸到白虎面前,嗲声叹道:“唉,白公子,瞧奴家这手—”

白虎轻轻握住,放在唇边吹一口气,笑道:“呵呵呵,这下好了,再去摇,准赢!”又朝身后小厮打个响指。

小厮打开箱子,拿出五十个金饼,码在案上。

白虎伸出五个手指头,朗声:“押五十!”

白家护院匆匆走进,来到白虎身边,扯一下他的衣襟,吞吞吐吐道:“公子,老爷……老爷他……”

白虎一把推开他:“一边去,老子手气刚要上来,你就来烦!”

“公子,老爷他……”护院大急,“他不行了!是真的!真的不行了!”

桃红朝白虎的身上一拱,嗲声道:“什么不行呀,白公子?”

白虎搂住她:“行行行,我的小乖乖!”眼睛瞪向护院,厉声,“什么不行?在这里说此丧气话,找死啊你!滚滚滚,再在这里啰唆,看我把你也押到台上!”

众人哄笑起来。

护院无奈,转身离去。

赌厅的照壁上留有一个窥孔,有一个机关可以开合。透过小孔看过去,厅中一览无余。戚光窥探一时,关上机关,朝林楼主笑笑:“那女娃儿不错,赏她三金!”

林楼主哈腰应道:“小人记下了!”

“呵呵呵,”戚光笑道,“真有意思!那边老爷子行将上路,这边宝贝儿子搂美女赌钱,要是排成一出戏,定是好看!”

林楼主亦笑道:“这要是戏,戚爷便是那写戏文的人!”

“呵呵呵,你小子高抬戚爷了!”戚光敛起笑,一本正经道,“写这戏文的,只能是主公啊!”

龙贾率先赶至相府,跪在白圭榻前,伸出两手,紧紧握住白圭伸在榻边的一只手,哽咽道:“老相国,龙贾来了!”

白圭吃力地伸出另一只手,搭在龙贾手上:“龙将军!”

四只老手搭在一起。

一阵脚步声急,朱威、公孙衍也都赶到了,“扑通扑通”跪在榻前。

白圭看下几人,老泪流出,声音微弱:“君上昏昧,妄自称王,大魏百年基业,眼见毁于一旦!老朽无能,愧对先君哪!”

“老相国,”龙贾泣道,“您已经尽力了!魏有今天,是天意。魏没有明天,也是天意!天意难违啊!”

“唉,”白圭轻叹一声,“大魏的今天来之不易,白圭……合……合不上眼哪!”

众人泣不成声:“老相国—”

“自吴起夺占河西以来,为这七百里土地,秦、魏屡起战端,河西处处可见尸骨。龙将军,你镇守河西多年,应该知道这些。老秦人恩怨分明,有仇必报。河西血仇,他们怎么可能轻易忘记呢?”

龙贾擦把泪:“相国所言,龙贾深有感触。这些年来,龙贾外修长城,内储粮草,处处设防,谨小慎微,无时不防的就是秦人。”

“你说这些,老朽全都看见了。可这是昨天和今天,明天呢?”

龙贾眉头渐渐皱起,紧握白圭之手:“老相国……”

白圭凝视龙贾:“老朽有一事欲托将军!”

“龙贾恭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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