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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9章 挽浪子慈父析产 置裘衣痴子卖田(2)

“嗯,”苏代点头,“听二哥说话,就是跟别人不一样。二哥,你且说说,这些年都到哪儿去了?还有,你的结巴是怎么治好的?”

苏秦不想多说,指指屋子:“还是屋里去吧,爹等着喝酒呢!”

苏代笑笑,跟苏秦回到厅中。

是夜,苏虎高兴,不停喝酒,苏厉兄弟三人陪着他喝。一直喝到人定时分,苏虎、苏厉支撑不住,各回房中睡了。

夜色渐深,苏代仍在陪苏秦喝酒。苏代妻在门外大声咳嗽,苏代听得明白,知道妻的意思,笑对苏秦道:“二哥,夜深了,你刚回来,想必累了,这先回房歇着。我们兄弟有酒明日喝,有话明日说。”

苏秦干笑一下,对苏代道:“你先睡吧,我还要想些事儿。”

苏代知道苏秦不愿回房,随口笑道:“二哥,你一走几年,可把二嫂想坏了。有啥事儿以后再想,二嫂这会儿在房中候你呢!”

苏秦没有睬他,端起酒碗,扬脖喝下。

苏代以为二哥是磨不开面子,起身抱拳,笑道:“二哥,那口子在催我呢,小弟这先回房去了。”

苏秦点头,拱手别过。

苏代走出大堂,与妻回到他们两口子的独门小院。

苏秦走这几年,苏家大院添丁加口,苏虎绕主房增设两进小院,一进是苏秦家的,另一进让苏代家住了。苏厉家住在主房后面,早在苏秦走前已设小院。苏虎、苏姚氏则与两个孙子、一个孙女住在主房。

苏秦隐隐听到关房门声,再后是门闩的“哗啦”声,再后就悄无声息了。

夜越来越深。

苏秦又喝一时,周身燥热,起身走到院中,在大椿树下闭目而坐。

初冬之夜,天清月冷,寒气袭人。苏秦一来腹中有酒,二来在谷中练就功夫,竟也不觉得寒。

整个院落里,唯有苏秦小院的灯光依然闪亮。苏秦知道有人在等他,仍旧一动不动。

不知过有多久,一扇门“吱呀”开启,一个人缓缓走出,在他身边坐下。

苏秦不用睁眼就已知道,是娘来了。

苏姚氏陪他坐了一会儿,伸手抚摸他的头发,轻声说道:“秦儿,外头冷,你坐这里会受寒的,榻上歇去。”

苏秦睁开眼睛,望娘一眼,没有说话。

“唉,”苏姚氏轻叹一声,“秦儿,娘知你心里苦,可你那媳妇,她也苦啊!”

苏秦再也承受不住,一头扎进苏姚氏怀中,哽咽道:“娘——”

苏姚氏在他背上轻轻拍打,就像他小时候一样。

小院子里,朱小喜儿呆呆地站在阴影里,望着相拥而泣的娘儿俩,泪水夺眶而出。有顷,她反身走进屋中,两只泪眼久久凝视她早已铺好的双人被褥。榻上是三床崭新的缎面被子,上面有她做姑娘时亲手绣下的鸳鸯图。自成亲那夜苏秦出走,她再未用过,保存至今。

站有一会儿,小喜儿牙关一咬,拿袖子抹去泪水,从角落里取出自己平日所睡的两床旧被子,又从榻下拉出一床硬席,靠墙角摊好,在上面铺上一床被子,爬上去躺下,再用另一床将自己蒙了个严实。

油灯的余辉斜照在她盖了六年的旧被子上,被子随着她的不断抽泣而阵阵抖动。

苏秦回到房中时,小喜儿已睡熟了。苏秦望她一会儿,轻叹一声,从榻上取过一床新被子,盖在小喜儿身上,反身于榻上和衣躺下,拉被子蒙上。

翌日晨起,苏虎早早起床,拿上地契,赶往里正家里。苏秦喝过苏姚氏煮的两碗稀粥,回房打开包裹,挑出一件像样的衣服穿上,朝院门走去。

刚到门口,苏厉打外面回来,见他这副样子,憨厚一笑:“二弟,你要出去?”

苏秦点头。

“是去王城?”

“嗯。”

苏厉将手伸进袖中,摸有一时,拿出一袋布币,塞给苏秦。苏秦怔了下,正欲推还给他,见他又是憨厚一笑,转身进院去了。

苏秦细看这袋布币,见它们铮铮闪亮,知其在大哥的袖囊里不知存放多少时日了。苏秦心里一酸,朝苏厉的背影轻叹一声,将钱袋纳入袖中,大步走向村外。

天气晴好,无风。洛阳天高云淡,阳光和暖,路人无不脱下刚刚穿上的棉衣,各自忙活营生。

苏秦像六年前一样走在大街上,一边游荡,一边张望。一如没有任何改变的轩里村,洛阳王城里一切依旧,只是较六年前更冷清些。苏秦走过那些他曾为之做简、抄书的店铺,见铺面、主人全都换过了。

苏秦信步来到贵人居,走到张仪曾经租住的那个院子,见门口长满齐膝深的蒿草,在这初冬的风里多已枯黄。门上落着铜锁,细看那锁,竟是锈迹斑斑,想是自他走后,再也没有开过。苏秦寻至房东家拜望,也是无人。打探邻居,方知房东已于三年前得病谢世了。

想到时过境迁,世事无常,苏秦长叹一声,离开贵人居,走向辟雍,想去看看琴师。守门的老人已经不在,院门无人打理。苏秦不晓得琴师是否还在这儿,如果在,又住何处,遂在门口逡巡一时,又到琴师上过课的琴室转了一圈,连个鬼影子也没看到,只得长叹一声,离开太学。

此番回洛,他要做的大事之一就是觐见天子。在山中时,苏秦一度想过振兴周室,借周天子旗号一统乱势,使天下复归周初礼制。游过齐、赵之后,这一想法不翼而飞,此番拜见,也就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替师姐姬雨,更替姬雪,探望一下这个饱受打击的阿大。

周宫正门飘满落叶,两扇深红色的大门洞开,大门两侧各站两名甲士。远远望去,四名甲士全身披挂,持戟挺立,颇有威仪。走到近旁,苏秦方才看到真相。四甲士站姿各异,有两个干脆是拄戟而立,眼皮耷拉,似在打瞌睡。另外两个虽未拄戟,却也是一身懒散,百无聊赖。苏秦注意到,他们个个年过四旬,毫无疑问,都是老兵油子了。

苏秦一直走到门口,四甲士仍旧未动,似是没有注意到他。苏秦不敢硬闯进去,只好顿住步子,咳嗽一声,揖道:“周人苏秦求见天子,烦请军士通报!”

四人打个愣怔,醒过神来,抖起精神,将戟横起,各拿眼睛上下打量苏秦。苏秦再揖一礼,递上拜帖,朗声重复:“周人苏秦求见天子,烦请军士通报。”

一名甲士接过拜帖,上下打量他一眼,见他虽然一身布衣,既无车乘,也无仆从,立时眼睛横起,大声问道:“既是周人,家住哪儿?”

苏秦再揖:“伊洛之东,轩里。”

“是轩里呀,”另一甲士接道,“在下去过,都是隶农,一窝子打牛屁股的!”

众甲士哈哈大笑起来。

苏秦正自愠怒,头前说话的甲士走过来,用鼻子嗅嗅苏秦的衣冠,点头道:“嗯,你说得是,这人身上真就有股牛屎味儿!”

几个甲士笑得越发开心。

苏秦万未料到会在此地遭人抢白,顿时怔了。

一个甲士见他不走,眼睛一瞪,喝道:“你还不走,想吃肉栗子吗?”

一切发生得过于突然,苏秦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竟是傻在那儿。那甲士猛一跺脚,又将戟头连连捣在地上:“你个臭牛屁股,快滚!”

苏秦这才从噩梦中惊醒过来,仓皇逃去,身后传来几个甲士更加开心的哄笑声,再后是一句奚落:“哼,一个抠牛屁眼的也想朝见天子,大周天子虽说落势,也是这么好见的吗?”

苏秦又羞又气,一路走过两条街道,方才放缓步子。与此同时,隐藏于内心深处的自卑感被这番羞辱再次释放出来。苏秦摘下头冠,拿在手中看有一时,又将身上衣着打量一番,长叹一声:“唉,这世道,狗眼看人低,似我这般出身,若无衣冠,连门也进不去。”

正自忖思,苏秦瞥到远处有家门面考究的裁缝店,心头一动,径直走过去。

此店装修考究,门面奢华,店中挂满各式精工制作的冠带、鞋袜、服饰等,另有许多面料、皮毛等,色彩艳丽,质量上乘,门额上更写着“王城第一剪”五个金字。看得出来,门面生意并不好。洛阳王气已失,百业凋落,富贵人家越来越少,此店自也门可罗雀了。

听到脚步声,店中伙计迎出来,但在瞥见苏秦的衣着后,旋即扭身进屋。见苏秦也跟进来,伙计吃一惊,倚在柜边,不冷不热道:“客官有何贵干?”

苏秦逐一审视挂在店中的各式华服,见到一套士子服甚是中眼,指着它问道:“这套服饰全做下来,要多少钱?”

伙计再次将他打量一番,扑哧笑道:“不瞒客官,这套服饰不适合你!”

苏秦冷笑一声,板起面孔:“我在问你多少钱?”

见苏秦虎脸,伙计这也意识到自己违了生意上的规矩,忙打一揖,赔笑道:“客官,这是名士服,一身三套,有春秋装、夏装和冬装,不单卖。春秋、夏装面料是从楚国郢都来的,冬装面料是燕、赵来的正宗裘皮,三套去年要足金十两,今年生意不好,主人削价,只要足金八两!”

苏秦将手伸入袖中,摸出钱袋:“这是订金!”

伙计扫一下钱袋,晓得是寻常农家所用,晓得里面不会是金子,便翻个白眼,轻轻摇头:“本店是‘王城第一剪’,在洛阳没有第二家,是以不收订金。客官若要实做,就得付清足金八两,十日后取——”

不及伙计说完,苏秦一个转身,大步离去。

背后传来伙计不屑的自语声:“哼,这人真是,我说不适合你,偏是不信!”

中午时分,各家都在吃饭,大街上甚是冷清。苏秦漫无目标地沿街溜达,手中下意识地揉搓苏厉早上塞给他的那袋钱币,眼前反复闪出甲士的嘲弄、伙计的不屑。

苏秦拐进一条胡同,抄近路回家。走没多远,身后传来一阵骚动。苏秦回头一看,是一条黑狗夹着尾巴“汪汪”叫着狂奔过来,两个壮汉各执棍棒追后。苏秦闪到一边,黑狗从旁边直蹿过去,没跑几步,却见前面现出另一汉子,手拿棍棒堵在胡同的另一端。

眼见无处可逃,黑狗回头奔至苏秦脚下,伏在苏秦面前,全身哆嗦,两眼可怜兮兮地望着他,呜呜哀鸣。三个持棍大汉前后围拢过来。黑狗越发战栗,呜呜叫着,钻进苏秦的两腿中间。

一个壮汉叫道:“这位兄弟,让开!”

苏秦扫他们一眼,非但不让,反而蹲下身子,伸手抚摸黑狗。

黑狗颤抖着伸出舌头,一下接一下地舔他手指,口中呜呜叫着,两眼盯住他,尾巴不停晃动,百般讨好,乞求他的解救。

苏秦拍拍它的脑袋,抬头看向一个壮汉:“你们为何追它?”

那壮汉道:“我们是肉铺里的伙计,方才买回几只狗,一不小心,让这只溜了!”

苏秦继续安抚黑狗:“花多少钱买的?”

“十枚布币!”

苏秦随手将那袋布币抛在他们脚下:“这只袋子,数一数!”

三个壮汉面面相觑,似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一个壮汉捡起钱袋,连数几遍,对另外二人道:“嗨,有二十三枚!”

苏秦盯住他们:“够不?”

那壮汉应道:“够够够!”

“既然够了,还不快走!”

三个壮汉捡到便宜,生怕苏秦反悔,撒腿跑去。

见三人走远,黑狗从苏秦的两腿间钻出来,朝苏秦又是摇尾巴,又是舔脚面,在他的腿上蹭来蹭去,表达不尽它的感激之情。

真是一只聪明的畜生!

苏秦轻叹一声,拍拍黑狗的脑袋:“回你的家吧!”

黑狗一动不动,蹲在地上,歪着脑袋,两只大眼巴望着他。

苏秦轻叹一声,抚摸它:“看样子,你是无处可去了。那就走吧,记住,以后你叫阿黑。”

阿黑听懂他了,在他脚上又是舔了几舔。苏秦起身,阿黑头前走去,走几步就停下来看看他,冲他晃动尾巴。

苏秦带着黑狗来到轩辕庙,在鬼谷子坐过的地方冥思一个时辰,才起身回到轩里。

天已傍黑。

见院中人多,黑狗胆怯地蹲在门外。苏秦拍拍它的脑袋,叫道:“来吧,阿黑,这儿就是你的家。”

苏秦引阿黑走进院子,见苏代招手,就让阿黑守在椿树下,大步入堂。苏虎端坐于席,苏厉、苏代侍坐于侧,都在堂中候他。苏秦坐下。

场面严肃。墙上依旧悬着那块匾额,匾额下面的祖宗牌位也未拆除,猪头和鸡鸭依旧供在那儿。

大堂正中,苏虎面前的几案上端端正正地摆着三张田契,上面盖着大周司农府的官印。

苏虎咳嗽一声,扫一眼兄弟三人:“厉儿、秦儿、代儿,阿大依昨晚所说,今儿托里正将田产析了。这是三张田契,每一张二十亩,各有十亩旱田,五亩水田,五亩桑园。这些都是上好肥地,瘦的阿大留下,算作公田。你们兄弟三人还有啥说?”

兄弟三人各自垂头。

苏虎又扫他们一眼:“要是都没话说,各拿各的吧。”

兄弟三人谁也没有动手,依旧垂着头,似是没有听见。

苏虎点头:“嗯,既然你们爱面子,阿大只好发话了。苏厉,你是长子,先拿!”

苏厉起身,朝列祖列宗跪下,行过拜礼,又拜过苏虎,选了一张下水头的取走。苏虎点点头,转向苏秦,目光充满慈爱。苏秦不敢看他,垂头拜过祖先,再拜过苏虎,随手取过一张。余下一张自是苏代的。

苏虎见三人各自田契在手,流泪道:“厉儿、秦儿、代儿,阿大老了,以后只能巴望你们了。”略顿一下,提高声音,“咱是庄稼人,田是咱庄稼人的命。有田在手,走路腰杆就直。手中无田,日子就没盼头。你们打小就看到了,在咱轩里,除去里正家,有田的只有咱苏家。余下的都是隶农,十有九家都在为里正家种田。隶农们过的是啥日子?从年头到年尾,都是在为人家忙活。这点田产虽说微薄,却是先祖留下的基业,阿大力微,未能增加一亩,为祖上争光。好在阿大养大你们兄弟三人,也算是份苦劳,不至于在祖宗面前没有话说。阿大别的不说了,今儿每人分配二十亩,阿大希望几年之后,你们都能广置田产,使二十亩成为三十亩,四十亩,五十亩。若是你们谁能置田一井,就到阿大坟头,告诉阿大一声。阿大为你们祈福!”

苏厉眼圈发红,跪下叩道:“阿大,儿子一定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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