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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5章 诉别情怨女动心 说长策痴男得燕(3)

苏秦出口即要变法改制,大出燕文公意料。燕国偏居东北,自入列国以来,一直未受三晋、齐、楚、秦变法影响,例行祖宗成法,以贵族治国,以宗法断事,致使燕国平庸当朝,贤能在野,远远落后于他国。关于如何变法,燕文公前些年曾经想过,一来因为涉及面过广,一旦改制,恐生内乱,二来因为身边缺少如公孙鞅、申不害之类能臣,是以迟迟未能行施。今有苏秦、子之,人力虽是备了,可自己……

“唉,”燕文公扫视二人,长叹一声,“老矣,老矣,寡人老矣!”闭目良久,睁眼看向苏秦,“燕国是要改制,可……这件大事,还是留给后人吧。”又转向苏秦,“内忧暂不说了。苏子,你再说说外患。”

苏秦望向子之,拱手:“若论外患,君上可问子之将军。”

见文公亦望过来,子之拱手应道:“回禀君上,我东、北有胡人,西、南有赵与中山,正南有齐。除此之外,并无他患!”

燕文公转对苏秦:“燕国外患,可如子之将军所言?”

“正是。”苏秦转向子之,“方才所言诸患中,将军可惧胡人?”

子之摇头:“胡人不过是野毛子,虽有骚扰,不足为惧。”

“将军可惧中山?”

“中山一向惧赵亲燕,并无大患。”

“将军可惧赵人?”

“也不惧他。”

“将军可惧齐人?”

子之沉思有顷,没再说话。

“如此看来,”苏秦淡淡一笑,“外来诸患中,将军是一无所惧了。”

“在下不是此意,”子之应道,“就眼前而言,齐人尚不足惧,但就长远来说,齐人为我劲敌。”

“子之所言甚是!”燕文公赞赏。

“请问将军,”苏秦话锋微转,“暂不说齐国,单说赵人来攻,将军该当如何?”

“引军拒之。”子之不假思索。

“在大军拒赵时,如果胡人趁机袭后,将军又该如何?”

“分兵拒之。”

“中山再来呢?”

“这……不可能!”子之显然急了。

“子之将军,”苏秦又是一笑,“常言道,祸不单行,天底下没有不可能之事。治国也好,将兵也罢,上上之策是防患于未然,不可排除任何可能。”

苏秦所言是常理,子之无言以对。

“请问苏子,”燕文公若有所悟,“方才所说的国无长策,可在此处?”

“正是。”苏秦转对文公,“方今天下,唯势唯力。自古迄今,小不欺大,弱不凌强。燕国不惧北胡、中山诸国,皆因诸国势小力弱。燕国不惧赵人,因赵、燕势均力敌,抗兵相若。燕国暂时也不惧齐人,因齐西有三晋,北有强楚,眼下并无余力北图。然而,这些皆是眼前之象,非未来远景。圣君治国不求近安,但求长策远略。”

“苏子所言甚是,”燕文公听得兴起,连连拱手,“苏子有何长策,敬请赐教。”

“赐教不敢。”苏秦亦还一礼,动情说道,“草民以为,自春秋以降,天下列国,唯以势论。势弱者图存,势强者争雄。天下有大国者七,燕势最弱。与燕势相若者,还有赵、韩二国。除此二国,燕或与齐战,或与魏战,或与秦战,或与楚战,皆无胜率。燕国独惧齐人,不惧秦、魏、楚三国者,是有赵国挡在前面,得方位之利。”

燕文公顿有所悟,点头:“听苏子之言,燕之长策当是结赵抗齐?”

苏秦轻轻摇头:“结赵抗齐可为近策,并非远略。”

燕文公略现惊异:“请苏子教我。”

“结赵抗齐或能解除近患,也即齐患,却不能解除远患,也就是秦、魏、楚之患。苏秦是以认为,燕之长策远略,在于两个字——合纵。”

“合纵?”燕文公捋须沉思,“如何合之?”

“结盟赵国、韩国。”苏秦沉声应道,“燕、赵、韩三国势力相当,若是单独对外,必遭欺凌;若是三国合纵,拧成一股绳,结成铁板一块,试问君上,哪个大国胆敢妄动?”

苏秦意在合纵三晋,此时却故意不提魏国,是因为在燕文公眼里,魏国仍是强势大国,是不可能与他燕国站在一块儿的。

燕文公、子之显然听进去了,互看一眼,点头认同。

“然而,”苏秦话锋又转,“燕国偏安无虞虽是长策,却又非苏秦远图。”

燕文公一怔,趋身问道:“敢问苏子远图?”

“苏秦远图,是寻觅一条强弱并存、天下长治久安之道。”

“这倒新鲜,”燕文公大感兴趣,“苏子细细讲来。”

“君上请看,”苏秦侃侃而谈,“燕人不惧北胡,不惧中山,因为比起燕来,这些邦国处于弱势。然而,如果胡人、中山结成联盟,形成一块铁板,燕敢不惧吗?换言之,燕、赵、韩三国若是结成纵亲,齐、楚、秦、魏诸强焉能不惧?四强皆惧,还敢轻启战端吗?自古迄今,弱不惹强。强国不启战端,天下何来战事?天下皆无战事,燕国何来外患?是以苏秦认为,合纵既是燕国长策,也是天下长治久安之道。”

燕文公沉思良久,朝苏秦拱手:“苏子大志,寡人敬服。天下长治久安,原是寡人梦中所想。今听苏子之言,或不是梦了。寡人有一恳请,不知苏子意下如何?”

“苏秦恭听。”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燕国邦小势微,苏子若不嫌弃,就从这里走起吧!”

老燕公真正实在。

苏秦感动,起身叩首:“苏秦叩谢君上器重!”

燕文公正欲回话,见老内臣门外守候,便示意他进来。

老内臣趋进,禀道:“殿下求见。”

“哦,苏儿来了,”燕文公略略点头,“今日是他母后忌日,你可引他先去赵妃宫。”见老内臣领旨而去,又转对苏秦、子之,“今日是先夫人赵妃忌日,寡人与她夫妻一场,得去望一望她,我们君臣之间,只好另改吉时再叙了。”望向子之,“子之,苏子所议长策甚合寡人之意,如何去做,你与苏子可先议议。”

子之叩道:“末将领旨。”

赵妃生前住在锦华宫,离明光宫尚有一些距离。

太子苏兴冲冲地跟着老内臣走至宫前,见是母亲生前居处,心头一震,正欲发问,老内臣先一步拱手道:“殿下,请!”

太子苏不无犹疑地跨进宫门。

步入正殿,太子苏的心头又是一震。映入眼帘的不是别物,正是生母赵妃的牌位。

更让他吃惊的是,赵妃的牌位旁边竖着另外一个牌位,赫然写着武成君姬鱼的名字。

太子苏脸色一沉,转向老内臣道:“这是怎么回事?”

老内臣应道:“回禀殿下,今日是先夫人十周年忌日。”

太子苏手指另一牌位,震怒:“本宫是问,何人将逆贼的牌位摆在这儿?”

“是寡人。”身后传来燕文公的声音。

太子苏回头,神色惊乱,叩首:“公父……”

“姬苏,”燕文公缓缓走进,没有睬他,只是紧紧盯住武成君的牌位,泪水流出,几乎是一字一顿,“你不可叫他逆贼!寡人希望你明白一个事实:姬鱼是你的兄长,按照规制,太子之位是属于他的!”

太子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缓缓弯下身子,朝牌位跪下。

按照宫中烦冗的仪式行完祭礼,天色已近黄昏。

太子苏别过燕文公,跳上车马匆匆回到东宫。

这一日,太子苏先受姬雪奚落,后遭文公斥责,心情糟透了,一进宫门,一肚子怨气总算寻到泄处,将宫中凡是近身的物件皆拿起来,或扔或摔,乒乒乓乓的响声不绝于耳。宫中嫔妃、宫娥等不知他为何震怒,个个花容失色,不敢近前。

恰在此时,军尉袁豹走进,看到一地狼藉,震惊:“殿下?”

太子苏两手举簋,正要摔下,扭头见是袁豹,停下来,两眼瞪住他:“什么事儿?”

袁豹略一迟疑,小声禀道:“昨日是家父六十整寿,末将……”

“滚滚滚!”太子苏冲他叫道,“你这逆贼,早就该滚了,待在这里扎眼!”

袁豹横遭一顿毫无来由的羞辱,脸色紫红,怔有半晌,反应过来,急急退出。

他的两脚还未迈出宫门,太子苏就又恶狠狠地送出一句:“收拾起你的破东西,永远滚出去,滚得越远越好!”

见太子毫不顾念这些年来自己鞍前马后的忠诚服役,袁豹眼中盈泪,抬脚朝地上猛力一跺,头也不回地走出宫门。

苏秦与子之步出宫门,一乘驷马战车早在恭候。

驭手放好踏凳,候立于侧。

子之朝苏子拱手道:“在下奉旨与苏子共商大事,此处嘈杂,在下诚意邀请苏子前往一处僻静地方畅叙,望苏子赏光。”

“恭敬不如从命。”苏秦拱手回礼。

“苏子请!”子之退至一侧,指向轺车,礼让。

“将军先请!”苏秦回让。

子之微微一笑,携苏秦之手同登车乘,驭手扬鞭催马,驰过宫前大街,闪过一个又一个高门大宅,在一处极为偏僻的私宅前面停下。

子之先一步跳下,摆好乘石,亲手扶苏秦下车,转对驭手:“有请公子,有贵客!”

驭手也不答话,转过车身,扬鞭一挥,一溜烟驰走。

苏秦打眼看去,是一处极普通的农家宅院,草舍土墙,既无门楼,也无门房,更无门人。院门处的一扇柴扉倒是精致,一只浅黄色的狮子狗隔着柴扉摇尾吠叫,瞧那股兴奋劲儿,显然不是如临大敌。听到吠声,草舍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四五岁大的女孩子小跑出来,看到苏秦,忙又缩回,躲在门后,露出一只圆圆的小脑袋张望过来。不一时,一个胡服女子走出,张口欲叫,见有外人,面色绯红,用手捂住嘴唇,款款几步,近前挪开柴扉,退至一侧,躬身候立。女孩子跟出来,怯怯地站在女子身后。

柴扉一开,急不可待的小狗就跃扑上来,冲子之好一番亲热。

子之弯腰安抚它几下,就立起身对苏秦拱手:“苏子,请!”

这儿既不像农家,又不像客栈,更不是馆驿。

苏秦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指柴扉道:“将军,这是……”

子之不加解释,再度伸手礼让:“此处僻静,可以叙话。苏子,请!”

苏秦不无狐疑地走进屋子,环顾四周,见里面是一处三进宅院,虽不奢华,收拾得却是整洁,一应起居、生活物品应有尽有。

二人走至上房,在客厅中坐下,却将主位空置。

二人刚刚坐定,胡服女子端上茶水,出门招呼小女孩到灶房里烧灶。

苏秦心中正自嘀咕,外面车马再响。

子之对苏秦道:“快,公子来了。”

苏秦不知公子是谁,与子之出迎,未至院门,姬哙已从车上跃下,大步走进。

“呵呵呵,”子之笑脸迎上,“公子动作好快哟!”

姬哙亦笑一声:“将军从不待客,今日却待,姬哙好奇着呢!”看向苏秦,“敢问将军,这位可是贵客?”

“正是。”子之指着苏秦,“末将为公子引见闻名列国的洛阳士子苏秦。”又指姬哙,转对苏秦,“这位是在下贤侄,殿下嫡长子,哙公子。”

见是殿下嫡长子,苏秦作势欲拜,被公子哙一把扯起:“苏子免礼!”

苏秦长揖:“洛阳苏秦见过公子!”

姬哙回揖:“姬哙见过苏子!”

三人走至客厅,姬哙也不推让,于主席坐下。苏秦居客席,子之陪侍。

姬哙笑对苏秦道:“苏子好大的面子呢,将军此处,非一般人所能登门!”

“哦?”苏秦将简陋陈设扫瞄一眼,佯作一笑,“敢问公子,都是何人能登此门?”

“就哙所知,在此燕地,能登此门的迄今为止共是二人,一是在下,再一个就是你苏子。”

苏秦震惊:“此又为何?”

“因为这是将军的私宅。”姬哙看向子之,“将军有个怪癖,从不将人带到家中,除非是知己。”

苏秦吸一口长气,转头看向子之,不可置信:“将军的私宅?”

“在下寒舍。”子之淡淡一笑,“让苏子见笑了!”

“方才那女子……”苏秦看向灶房方向。

“是贱内。那孩子是膝下小女。”

“苏子有所不知,”见苏秦一脸惊愕,姬哙笑着插话,“将军夫人出嫁之前,是东胡高夷王的掌上明珠呢。”

“是高夷王的公主?”苏秦又是一怔,“公主情愿住在这个草舍里?”

“没办法哟!”子之摊开两手,半开玩笑道,“谁让她嫁给子之这个穷光蛋呢!”

苏秦肃然起敬,喟然感慨:“身为燕室贵胄,在朝位极人臣,将军的生活起居竟还如此俭朴,若非在下亲眼所见,万难相信!”

“是在下露丑了,”子之拱手致歉,“家室寒碜,是以少有外人光顾。今在宫中闻听苏子高论,在下断知苏子不是外人,这才冒昧恭请苏子寒舍叙话。”

“非将军露丑,是苏秦见少了。”苏秦抱拳,“不瞒将军,苏秦游走列国,见过不少达官显贵,无一不是锦衣玉食,高门重院,以大将军之贵之尊,竟然保持如此品性,实出在下意料!”

“唉,”子之这也敛起笑容,长出一叹,“在下也是血肉之躯,何尝不乐于锦衣玉食?可……”眼望远处,黯然神伤,“苏子有所不知,燕国地处贫寒,灾害频仍,民生疾苦,度日艰难,许多人家隔夜无粮,寒日无暖,子之每每见之,心痛如割。不瞒苏子,比起燕人来,在下有此生活,已是奢华了。”

姬哙大概也是第一次听闻子之吐露心迹,极是震撼,敛起笑容,垂头自思。

苏秦肃然起敬,起身,再揖:“将军以百姓疾苦为念,实为燕人之福啊!”

“比起苏子来,”子之亦起身,还礼,“在下实在惭愧。在下所念不过是燕人疾苦,苏子所念却是天下福祉。一个是燕人,一个是天下,两相比较,在下心胸已小苏子多了。”

“是将军高看苏秦矣。苏秦不过是空口夸谈,将军却是从实做起。有将军在,合纵有望,百姓有望,天下有望啊!”

“谢苏子夸奖!”子之礼让苏秦坐下,转对姬哙,“贤侄,我们谈正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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