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惊枕说道:“第二天,我辞别他们赶往华山。这里离华山已不过二十里路了,路上的行人逐渐多了起来。有人说陈真人此举是渡化众生,也有人说华山讲经是为了弘扬武学。我赶到云台观时,已经是开坛讲经的最后一天。远远的看去云台观四周人山人海,根本挤不进去。没办法,我只好站在观外一个地势高的地方观看。这时听到观内传出一个柔和、清正的声音说道:‘让各位久等了。’这声音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嘈杂的人群顿时静了下来,那声音又继续说道:‘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后来我才知道那是《道德经》中的一段话。我站的地方看不到里面的情景。看了看四周,爬到了一个地势更高的地方,向观内望去,只见观内也是人头蹿动。中间摆有一个香案,案旁坐着一位白发白须的道人,由于离得很远,五官看不清楚。他身后站着两个年轻道士。我心想:‘看来这个白须道士就是陈真人了,据传陈真人曾见过后周世宗、太祖、太宗三位皇帝,应该有一百多岁了。’陈真人说话的声音不大,我离得也很远,却一字一句听得十分清楚,就像是面对面交谈一样。陈真人讲了一会儿,略作停顿。这时东边一个江湖汉子说道:‘陈真人是武林公认的第一高手,我是个粗人,不懂什么道法经书,不瞒各位说,在下这次上华山,就是想在陈真人面前讨教武功,各位说是也不是。’听得出他说话用的声音不小,我却只能勉强听清楚,离他较近的数百人听后齐声答应,声震四野。这次来华山的武林中人居多,哪一个不想在陈真人面前讨教武学,如能让陈真人点拨一二,那就可以终身受益。
只不过没人愿意带这个头,他这么一提,别人自然随声附和。陈真人听后微微一笑,说道:‘天下英雄在此,贫道怎敢称天下第一。我只向各位提几个问题。’略一停顿说道:‘贫道向各位讲述了习武之法又怎么样?’那江湖汉子说:‘那就可以练成更高的武功。’陈真人又问:‘练成了更高的武功又怎么样?’那江湖汉子一时也不知该怎样回答。另一个人说道:‘练成了更高的武功就可以打败别人,在江湖上扬眉吐气。’陈真人又问:‘打败了别人,扬眉吐气之后又怎么样?’全场数千人都在思考这个问题,顿时变得静悄悄的,我也在想:‘打败了别人,练成了至高的武功又怎么样?’”
徐、曾、冷三人也开始思考这个问题。白惊枕说:“过了一会儿,陈真人吟道:‘红颜终究变白骨,好花春去成泥土。千年松,少不得劈做干柴烧。万户侯,到头也须归地府。秦时明月汉时关,黄粱梦醒,人生苦短。唐时风流宋时天,良辰美景,过眼云烟。羡鸳鸯,江河水冷鸳鸯散。慕神仙,成仙无路天高远。’陈真人念完之后,全场数千人都在静静地思考。那时正值初冬,到处一片萧条景象,只有阵阵山风吹动人们的衣带,发出‘簌簌’之声。我听了以后,心中若有所悟,到后来又变得迷茫。忽听身后不远处有人说道:‘既然说万事万物皆为虚有,那又何必设坛讲经。你这分明是言行相悖,自欺欺人。’我回头看去,只见身后不远处的一座小峰上站着一个长发老人。这长发老人黄眉碧眼,乌黑长发垂到脚后。看样子不像是中原人。他手中拿着一把宝剑很是古怪。剑身上有七个小孔,在太阳照射之下,发出阵阵寒光。数千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人们真不敢相信世上居然有人敢对陈真人这么说话。这时观内的陈真人说:‘原来是陆施主到了,贫道有失远迎,请勿见怪。贫道身为道教弟子,阐扬道法,本是分内之事。贫道所说万事万物皆为虚无,指的是人生如梦,荣华富贵不可持。’长发老人说道:‘既然有失远迎,还想让我不见怪,真是岂有此理。’陈真人答道:‘贫道虽未能拥慧迎门,但施主不远千里而来,想必也不是为了责怪贫道失迎之罪。’长发老人说:‘陈真人声闻九皋,名传宇内,我在家里就听人说,陈真人文压元白,武盖当世。我不懂什么诗词歌赋,只想在陈真人面前请教武功剑术。不知陈真人意下如何。’在场众人听了无不动容。真没想到居然有人敢向当今武林公认的第一高手挑战。陈真人淡定自若地说道:‘贫道习武只为健体强身,并不存与人争胜之心。至于什么文压元白,武盖当世,万不敢当。’二人相距至少有一里多地,说起话来却毫不费力,单是这份内力,已非常人能及。长发老人又说道:‘陈真人未免言不由衷,你不与人争胜,怎么就得了天下第一的称号。今天要不想和我比试也行,除非你当众承认,不是我陆海峰的对手。’人们这才知道眼前这人就是被称为辽国第一高手的雪山老人陆海峰。宋人对辽人恨之入骨,顿时群情激愤,骂声四起。陆海峰冷笑一声说:‘不知死活的东西。’他用右手的食指、中指在剑身上轻轻弹击,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我离他很近,觉得那声音清脆入耳,绵绵不绝,令闻者心情舒畅,乐而忘忧。全场杂乱之声立止。又过了一会儿,弹剑之声渐转高亢急促,令闻者如痴如醉。人群中有许多人听后手舞足蹈,就像疯了一样。我也忍不住了,觉得血脉即将迸裂一般,不知不觉随那弹剑之声起舞。这时一阵深厚苍劲的琴声传来,立刻把弹剑之声压了下去,众人心情也渐趋平静。人们纷纷盘膝而坐,闭目运功。两种声音在山谷中激荡回响。仿佛从天上传来,仿佛从地下传来,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从内心深处传来。两种声音相互争斗,但弹剑之声始终为琴声所制,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刀剑折断之声。我循声看去,原来是陆海峰手中的宝剑从中折断,琴声也随之停止。陆海峰的嘴角流出鲜血,显然受了内伤。这时全场又恢复了平静,但我仍觉得耳边仍有琴剑之声萦绕似的。陆海峰恨恨地说道:‘陈抟,今天我虽然败给你,不过总有一天我会超过你。二十年后我们再决胜负。’陈真人说:‘陆施主何必执著于胜负,其实我在施主这样年纪的时候,还没有你这样的内力修为。’陆海峰说:‘陈真人何必过谦呢?’说完向远处疾驰而去。只见他在山梁上兔起鹘落,快捷无比。虽然已经受了内伤,仍比一般高手快得多。陆海峰走了以后,我听到陈真人长叹一声说:‘贫道有这伏魔琴,终究未能使人战胜心魔,我要你还有何用?’我听后心里纳闷,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说?伏魔琴可以战胜对方,怎么说无用呢?这时人们纷纷向陈真人道谢,陈真人免不了客气一番。忙活了好一会儿,人们才各自散去。我想今天是讲经的最后一天,我也该下山去了,谁知刚走了两步,就感到头昏脑涨,险些栽倒,忙用剑撑地,才勉强稳住了身形。当时我心里还想,怎么我也受了内伤,这是怎么回事?别人为什么没事?这时我听到身边一人说道:‘施主离弹剑之人最近,所以受得内伤也最重。’我扭头一看,身边站着一个年轻道士,我问他:‘请问道长尊姓大名?’年轻道士稽首说:‘道长二字实不敢当,小道贾德升。’当时我还不知道他是陈真人的弟子,以为他只不过是云台观的普通道士。贾德升说:‘施主受了伤,还是到观里歇息歇息吧。’于是我随他进了云台观。我发现刚才陈真人讲经的香案上有许多的木屑,还有断成很多截的琴弦。不禁问道:‘这是怎么回事?’贾德升说:‘师父把伏魔琴毁了,以示今后再也不与人争斗。’我问:‘为什么?’贾德升说:‘因为琴声未能降伏心魔,使陆施主放弃与静阳派为敌之心。’我这才明白刚才陈真人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同时也大为惊骇。陈真人居然能以深厚内力把琴震成一堆木屑。这在其他习武之人看来,实在是望尘莫及。贾德升把我领到厢房说:‘你在这儿歇息一会儿,我去叫师父。’我刚想问他师父是谁,他已经走了。工夫不大,到门传来了脚步声。一前一后走进两个人,前面是一个老道士,那道士鹤发童颜,神采奕奕,两眼含而不露,身穿一件十分干净的宽道袍。一看就是一位清雅绝尘,淡泊明志的隐者。
他后面跟着的正是贾德升,老道人满含慈爱地对我说:‘小兄弟,让贫道为你疗伤如何?’我心想:‘他是谁?莫非他就是陈真人。’刚才陈真人讲经的时候,我离得很远,看不清面目,所以不敢肯定。他见我不回答,又含笑问道:‘小兄弟,让贫道为你疗伤怎么样?’我这才醒悟过来,忙说:‘谢谢道长,谢谢道长。’他的一只手贴到我背后的‘灵台穴’上,我感到一股浑厚无比的内力输入体内,心中郁闷之情顿减。过了大约一炷香的工夫,老道人把手收回,说道:‘施主你的伤好了,可以下山去了。’我睁开眼觉得耳聪目明,呼吸顺畅,再无任何不适之感。他刚要走,我忙问道:‘请问道长是陈真人吗?’老道长说:‘正是贫道,真人二字,愧不敢当。’我听了之后不由心头一热,原来眼前这位就是名满天下的陈真人,没想到他居然如此平易近人。我忙跪倒在地说:‘在下爱武成痴,求道长收我为徒。’陈真人长袖一挥,我被他的长袖托得站了起来,陈真人说:‘施主武功已经不弱,无须再拜师,再说贫道也不收俗家弟子。’我不假思索地说道:‘我愿意在这儿出家。’陈真人说:‘施主尘缘未了,不可出家。’我听了这句话不由一愣,想到了远在千里之外的莲儿。再看时,陈真人已到了门外,我刚要追,贾德升说:‘施主不可造次。’我不由停住了脚步。贾德升说:‘施主,我送你下山去吧。’我心中一片茫然,昏昏沉沉地跟他走到了观外,贾德升说:‘施主保重。’就回观去了。
我心道:‘莲儿等我肯定等得急了。’于是向山下走去。”
听到这里三人都觉奇怪,既然白惊枕已经下了华山,为什么后来又出了家。曾蕊问道:“道长为什么又出家当了道士?”白惊枕长叹一声说:“因为我在回去的途中遇到了一件奇事。”略一停顿又说道:“下了华山以后我心里很乱,一时也理不出个头绪。当时天昏沉沉的,后来飘飘扬扬地下起雪来。天色将晚,看来又要到孙小五家打扰一夜了。我又来到他们的木屋外,一切如旧,屋内却空无一人。我心里很纳闷。向四周看了看,发现东边不远处有人,远远看去是一个身穿孝衣的女子。她跪在柴堆旁,柴堆上放着一个人。我看那少妇的身形有些熟悉。就悄悄躲到她身后的一棵树后观看。那女子正在用火刀、火石打火,发出‘嗒,嗒,嗒’的声音。可是由于有风,却总也点不着。这时雪已下了一会儿,地上白茫茫的一片。她仍继续打火,只是身上抖得厉害,嘴里还说:‘不怕,不怕,孙小五我不怕你。’我听后吃了一惊,原来这女子正是孙小五的浑家。这才短短的几天,小五竟然过世了,难怪他媳妇身穿孝衣,同时心里也感到一阵悲凉,慨叹世事无常。让我不明白的是这女人点火干什么,难道要把自己的丈夫火葬了不成。可这一带的风俗都是土葬呀。终于她打着了火,刚要点那堆柴,我说道:‘住手。’我本想问她为什么要烧她丈夫的尸体,可是她一听我说话,就吓得尖叫了一声。哆哆嗦嗦说道:‘孙小五,你别吓我,别吓我。我只是想把你火葬,不是想把你烧成灰。’我听后更加不明白,问道:‘你用火烧,怎么能不变成灰呢?’她听后更加害怕,连说:‘我不怕你,我不怕你。’我说:‘别怕,是我。’她仍然低着头说:‘都怪你,都怪你,是你说你死了以后,骨头化成灰后我才可以改嫁。如果不是你说了这样的话,我早就把你好好安葬了。’我这才全明白了,孙小五对他浑家说过这样的话。孙小五说自己死了以后,如果她在骨头化成灰以前改嫁,孙小五就会变成厉鬼,天天纠缠她。难怪她始终不敢抬头看,原来她认为我是孙小五的鬼魂。当时天不算太冷,可是我突然觉得很冷很冷。我的眼睛逐渐变得模糊,眼前的人消失了,树林消失了,最后连天地也消失了。在这一瞬间我明白了一切,也看透了一切,这时那女子说道:‘原来是你。’她见我总不说话,才抬头观看,这才发现根本不是鬼魂。我看了她一眼,那时地是白的,天上的雪花是白的,她身上的衣服也是白的,看上去是那么的俏丽清艳,楚楚动人。
莹然含泪的双眸满是哀怨,是那么的惹人怜爱。再加上那绰约多姿的身材,真好像一朵在风中摇曳生姿的雪莲花。她真的好美,好美,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发现她的脸逐渐扭曲,渐渐变成了骷髅头。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她更丑的东西。过了很久,很久,我仰天大笑。‘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大声地喊着,疯狂地跳着。她被吓呆了,说道:‘你……’后来她发疯般地跑了。树林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只有天上的雪花静静地飘着,无声无息地落到地上,无声无息地落到树上,无声无息地落到千家万户,无声无息地不知落到何处。只有北风还在不停地吹着,吹着天上的雪花,吹着干枯的树枝,吹着流失的岁月,吹着冰封的世界。仿佛在嘲笑世上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我不知自己该往什么地方去,我觉得自己真的变成了孤魂野鬼。这时我心里只反复回响着陈真人的那段话:‘红颜终究变白骨,好花春去成泥土。千年松,少不得劈做干柴烧。万户侯,到头也须归地府。秦时明月汉时关,黄粱梦醒,人生苦短;唐时风流宋时天,良辰美景,过眼云烟。羡鸳鸯,江河水冷鸳鸯散。慕神仙,成仙无路天高远。’我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的却是通往华山的路。赶到云台观时已是深夜,我在观门外站了一夜,第二天道僮一开门说道:‘咦,什么人在这儿堆了个雪人。’原来我站了一夜,身上落了一层雪,乍一看还真像个雪人。我忙拱手说:‘麻烦小师父通报一声,就说白亭峻求见陈真人。’小道僮被我吓了一跳,说道:‘原来是个真人,我还以为是个雪人呢。你想见观主,先等一会儿。’说完进去通报。这时天已放晴,初升的太阳照在雪上,放射出耀眼的光芒。观内有几个道士正在扫雪,此时我的心情已平静了很多。工夫不大,贾德升从里面走出来,说:‘施主,随我来。’我跟他到了云台观的‘道德厅’,陈真人已在厅内端坐。我忙跪下施礼,陈真人说:‘快快起来,有话请讲。’我说:‘在下看破红尘,想在云台观出家。’陈真人问:‘红尘中的荣华富贵你可舍得。’我说:‘荣华富贵都是过眼云烟。’陈真人问道:‘红尘中的良缘美眷你可抛得下?’我说:‘良缘是穿肠的毒药,美女是腐朽的骷髅。’陈真人长叹一声说道:‘施主看破红尘,想来也是上天注定。你我应有师徒之缘。’我听了之后愣在那儿。贾德升对我说:‘师弟,还不快拜见师父。’我这才醒悟过来,忙跪下拜师。从那以后我就留在云台观做了道士。”三人听了以后各自叹息了一番。曾蕊问道:“道长,那你今天一定后悔自己做了道士。”白惊枕正色说:“当年我看破红尘,自愿出家,怎么会后悔?”曾蕊说:“当真不后悔?”白惊枕毫不迟疑地说道:“终生无悔!”话音未落,就听到头顶传来一个女人的狂笑声,紧接着说道:“好一个终生无悔。”口气中满是怨毒之意。四人抬头观看,见卢雪莲从一棵高大的桂竹上滑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