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世事里留给林萧儿思量的时间从来不多。短短一夜的光景，尚不足以容她将这桩桩件件的谜团理出个头绪，宫中传来的谕旨已然急跟着晨起萧瑟的寒风，一并吹进了林府大宅幽静的内院之中。
“小姐，今儿个可是腊八节，王妈妈一早就从前院儿里送过腊八粥来，刚碧琪又拿去热得了，您先用了再拾掇也来得及。”趁着这好容易迎来的小节气，莺儿早提上了十二分的精神劲儿，单单只盼着借着这点喜气儿好缓和缓和小姐一连这么些个日子来的沉郁。眼见着小姐心神儿一日沉似一日，林家全府上下没一个不是跟着揪心。
“嗯。”林萧儿确不是刻意这般沉着心思，只是这眼下的情形着实没法子令她不忧心。昨儿个的事儿还余悸在心，可今日她却仍是得勉意入宫去给淑妃娘娘贺寿。
确是得提些精神的，再这般颓意懒懒入宫去，怕是又要犯差错。
心下的思量放下了些，面上也就自然上了些光彩，只清了心，接过莺儿手里的软玉木兰清雕小碗儿，里面盛着的桂花杂果甜粥确是最合适这样数九寒凉时候暖胃醒神的，糯糯的香甜味儿，只消浅浅的一口，便足以驱散心内所有的清苦滋味，荡在舌尖心底，满满都是暖意。
“小姐，贺礼都备好了，莺儿给您梳妆吧。”仔细着小丫头们码放好了贺礼的莺儿，这会儿又回到小姐身边。一面接过小姐手中的粥碗，一面浅笑盈盈地轻声道。
“只清素些便是了。”
“小姐~，今儿个是淑妃娘娘寿诞，想这京中但凡是能露上脸儿的名门千金哪个不得卯足了劲儿精心装扮着。这群芳斗艳的当口儿，咱可不能落下阵来呢！”
林萧儿倒是无心斗艳。只不经意对镜而视，却不想，竟对着镜中的自己忽的一阵陌生，翻想入京才不过半载，何以自己却像是经了千难似的，从前的明艳光华全被这满心的愁云遮得紧，娇容颓悴，真真是负了自己这样一个本是烂漫无邪的年华。
抬眼再看莺儿，正在几个丫头手里捧着的攒盒里精心挑配着饰件儿，煞是专心。罢了，就由着她吧，十二岁的年纪本就不该如自己现下这般郁郁不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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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姨母请安，朗儿恭祝姨母韶华永驻，福寿安康！”沉香殿的暖阁里，一位头戴锦绣镶皮尖顶帽，身着直领窄袖金丝锁边儿回鹘袷袢，脚踩兽皮束带高筒胡靴的少年正向着端坐堂上的淑妃娘娘跪安。细看下，这男子应是不足二十岁的模样，神采飞扬又不失老成，面上自是棱廓分明，然而虽着胡服，却并看不出些异域征容，倒是较着汉人几无分别。最是一语道地汉话，绝无生涩，说得甚是自在。
“快免礼，”见着堂下之人，淑妃雍然欢喜。一面轻放下了手中的赤金镶红宝石果酒杯，一面慈笑着向其招手，道，“过来过来，快让姨母瞧瞧，一晃多少年过去，姨母都快认不出你了，真真长成个男子汉了！”
男子应声而起，阔步行至淑妃跟前侧位坐定。其健硕身量确是足足继承了其父王族系高壮的血统，虽是年少却也不乏英武之气。
“你母妃可好？”着眼看在少年面上，淑妃眼中是由衷喜欢和看重这孩子的。
“母妃身子还算康健，只是易犯暑热的老毛病还是无法根治，不过一入秋，倒也就不碍事了。”
“你母妃自小就受不得暑气，奈何又偏偏嫁到西域那么酷热的地方，到底是难为她了。这次你回去，记得多带些宫里的冰麸子，明年入夏前就教人给你母妃用上，或是能好些。”
“嗯，朗儿记着了。”应着，却也并不拘礼，倒教人觉着舒然自在。
“前阵子本宫还书信过去，道是要你和娜娅可早些过来，也可多陪在本宫身边几日。羽儿的事想你也听得，十一又是个孤僻性子，现下本宫这宫里，除过小十九还时常过来闹腾一阵儿，就只剩下冷清了。”淑妃娘娘平常道着，面上却也略有些落寞。
“九皇子的事朗儿确是有所耳闻，真不愧是家国之栋梁，英魂不朽。姨母千万保重玉体，切莫过分哀伤。许也是正因着这般，母妃念着娜娅年岁太浅，又娇蛮得很，怕一时没个分寸再惹得您伤心，故而没敢教我们太早过来。”一脸诚挚亲和的浅笑，分外得体。
“哎，你母妃凡事必要顾虑周全的性子还是跟从前一样。”淑妃一丝苦笑轻掠过嘴角，转瞬即逝，“且说呢，娜娅这孩子不是入了宫的，怎的没跟你一同过来？”
“……”男子正欲向着淑妃解释，却隐约听得暖阁外头似有婢女施礼的响动，便又会意收声，重以笑眼引着淑妃目光向外瞧着。
“娜娅来迟了，还请姨母恕罪！”未及见得人影儿，娇嫩又带些纵意的声音已经传进了屋儿里。
迎面进来的，正是昨日还在林中持刀比着林萧儿威胁十一的那个西域女子！但见她今日褪去了林家军的兵服，一身明艳而利落的玫瑰色窄袖收腰散摆胡裙翩然阔步而入，当真是在骨子里透出中原女子难有的洒脱奔放。依样儿学着汉人的礼式，在淑妃跟前轻轻福了福身，也不等听得“免礼”二字，便顾自起了身。最是那一脸灿然的甜美笑颜，俏丽而淘气，倒也叫人全没了怪罪的心思呢。
“来来来，靠近些让姨母好好瞧瞧，往常只得在信里听你母妃提起你这最不教人省心的小丫头，本宫今儿总算是见得真切了！”边道着，边满心的喜欢揽她到自己身边儿稀罕，仔细瞧着，这娜娅的面上确是与自己从前有几分相近，心里便更是生出几分欢欣。
“母妃偏心，姨母不要尽信呢。娜娅平日里最是乖巧的！”娜娅倒也不生分，对着这位素未曾见过的姨母也是没有半分拘谨。
“即是乖巧孩子，那就多在姨母这里待下去好了，这大程的宫苑里，还真就是缺些个像我们娜娅这样活泼可人儿的小公主呢！”
“嗯！娜娅听姨母的，今儿个来了就不回去了，反正三哥哥也不喜欢带我出去，长跟母妃在家里怪无趣。”娜娅一边这般甜甜说着，一边上前轻提了桌上的赤金酒壶重又往淑妃杯里斟满酒浆。
“你若是肯，那是再好不过的！”淑妃乘意起杯，轻咗一点杯中酒。
正此时，一个同样身着胡服的婢女从外一路快步进了暖阁里，行过礼后，着意冲着娜娅点了点头，也不说什么，旋即便又退了出去。
娜娅见了，一脸藏不住的兴奋劲儿又上来了，转身对着淑妃道：“姨母，今日是您的寿辰，娜娅要送您一份大礼，您肯定喜欢！”大大的眼珠里闪着精光，活似个小机灵鬼儿。
“哦？是什么大礼？”淑妃顺着她问道。
“现在还不能说，到时候您就知道了！~”满脸尽是故作神秘。
“还要对本宫保密？”
“嗯！您静心等着，娜娅这会儿还要去准备下，就先告退了。”说着便又到淑妃面前像模像样地行了个礼。
“那你去吧，别误了晚上的宴就好。走得这般心急，本宫倒忘了赏你一碗腊八粥了。”淑妃轻点了点头，口中叨念。
“姨母留着，娜娅晚些时候再过来讨了尝尝。”巧笑着，退出了暖阁。
“这孩子长得和你母妃年幼时真是一个样儿，长大也必是个倾世的美人儿。最是这活泼的性子，更较你母妃晴朗许多，着实难得啊！”
“哈哈，姨母可不要被她蒙蔽了，这丫头被父王宠溺得顽劣着呢，有时就连母妃也拿她没办法。”一直在旁笑望不语的男子朗声应着。
“你母妃又岂止是单单对着娜娅没办法呀，她对你也是一样没法子吧。今次你们过来之前，你母妃还专意传信给本宫，说是要本宫帮你解一解心结。”
“朗儿的事儿岂敢令姨母劳心。”一听得此言，男子瞬时凝住了浅笑，神情略显出些僵了。
“你就不消顾虑那么许多，那些个陈年的旧事，也该放下了。无论是中原还是西域，你这般的年岁，都早应论个婚嫁。莫不是，你还念着那个逝去多年的姑娘不放？”淑妃到底是淑妃，过了刚刚的喧场，议起事来，全又是毋庸逆意的肃然。
“……不是。过往事，朗儿早已放下。”对着淑妃的言语，男子心头似是忽的被重压所负，只得勉意应着。
“这便是了，即是放下了，正赶巧，今儿个皇上为本宫设宴时，京中各族显贵的千金必是齐聚宫中的，其中不乏卓美超群者。你必得仔细着挑出一个来，也算是本宫对你母妃有个交代了。”正正地言着，语罢便又呡着杯中佳酿，全不再看他。
这口吻，分明是对他下的谕令，教他完全没有回还的余地。看来，这确是母妃和姨母商量好的一出儿，专意是抑着他忤逆的心思的。这一趟入京，他注定是舒坦不得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