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此语也未免强加于人!”陈贞慧尚未开口,侯方域已经傲然反驳说,“弟等何曾说过为政之道可以只顾利害,不问是非?唯‘是非’亦有大小。目今至巨至重者,乃在于安社稷,致中兴,其他俱属次要。否则便是见小忘大,不知通变,必为识者后世之所讥!”
“不对!”黄宗羲把手一挥,激烈地说,“国家之所以至于今日,根由全在于小人持朝,祸民误国。又岂得视为小是小非?如不力排坚拒,到头来必重蹈前朝覆辙,成为千秋万世之罪人!”
陈贞慧在一旁默默听着,他觉得黄宗羲的说法中分明混淆了一些最重要的东西,正打算加入争论,侯方域已经冷笑一声站起来说:“弟等此来是专诚谒见总宪大人。既然太冲兄的门槛是如此之高,那么,我们自行前往便了。”
说完,他转身招呼陈贞慧,打算离开亭子。就在这时,外面人影一动,黄安从山石后转了出来。
“大爷,亲家太老爷请大爷过去说话。”黄安走到台阶前,垂着手禀告说。
“什么事?”黄宗羲皱着眉毛问。
黄安摇摇头,“小人不知道。”
黄宗羲站起来。有片刻工夫,他望望侯方域,又望望陈贞慧,似乎还想争辩,不过,终于还是对客人说:
“二位也无须去见家师了。实言相告:那封奏疏,家师为着尽早呈达朝廷,已于昨日着人送往留都投递去了!”
刺客临门
“是的,看来君子立身处世,这利害之念确实不能轻启!”黄宗羲一边匆匆往回走,一边默默地想,“不见陈定生,以往领着我们主持清议,禁抑阉党,何等坚决,何等得力;一旦存了利害之心,便锋芒尽失,锐气全无。
如今弄到连君子、小人之防也不要了,竟然一门心思去同马瑶草和衷共济,真可谓迷了心性,丧了根本!有道是君子之交,本以义合,亦以义分。要是他一意孤行地干下去,那么唯有分道扬镳,断绝交往而已!”心中这么想着,不过,多年的交谊,竟如此断送,黄宗羲却不免感到有点沮丧,不是滋味。为着抗拒这种软弱的、不应有的情绪,他干脆暂时抛开刚才的一切,加快脚步,一直走回刘宗周下榻的僧院里。
当黄宗羲踏进堂屋时,发现来访的客人左懋第,还有他刚才故意避而不见的钱谦益都已经告辞走了,只剩下刘宗周依旧坐在椅子上,正同本寺的知客僧慧深谈话。看见黄宗羲走进来,刘宗周就点一点头,指着慧深说:
“有一件事,和尚说必定要让你也知道,你就坐下听他说吧!”
“哎,黄檀越,是这么一件事——”长着一张胖圆脸的知客僧显得很紧张,没等黄宗羲完全坐下,就急急开口说,“方才,寺里来了三个进香的男子,一个四十上下,其余两个都是二十出头,操的是山东口音,衣着十分华丽,出手也颇大方,但身形雄壮,说话粗豪,不像是等闲百姓。烧完香后,小僧循例请他到方丈奉茶。不料闲谈当中,他们竟打探起总宪老爷来。小僧有些奇怪,问他如何得知老爷住在寺中?却又含糊不应。当时小僧见他言行诡秘,便将老爷的道德文章、名望节操尽力向他们宣说了一通;待他们出了寺门,又着一名小师弟暗中跟去窥察,回说他们在寺墙外四下环走张望,像是踏勘路径,半日方始离去。小僧因疑这三个是歹人,意欲对总宪老爷不利,是故即速前来告知。请黄檀越多加提防,切勿大意,实为小寺之幸!”
在慧深开始述说的时候,黄宗羲还有点心不在焉,但不久,就专注起来。没等知客僧把话说完,他已经不由自主重新站起身子。确实,这件事看来十分蹊跷。虽然是否如知客僧所言还难以确定,但是眼下朝政混乱,两派相争日趋尖锐,刘宗周这次上任,作为东林方面所走出的一着重要棋子,必然会招致政敌们的仇视。何况在此之前,刘宗周还曾经用“草莽孤臣”的名义接二连三地上书,对朝廷的施政措施和腐败混乱予以直言不讳的批评。锋芒所及,“小人”方面的头面人物几乎无一幸免。这也势必引起他们的切齿忌恨。如果说,为着寻仇报复,翦除异己,他们不惜使出半路行刺的手段,也绝不是不可能的,特别是那些骄横跋扈到了极点的镇将们。
“嗯,操山东口音的,会不会是刘泽清手下的人?”因为想起不久前,刘宗周在上书中曾经痛责江北四镇残民有罪、守土无功,并要求皇帝下诏革除他们的爵位,黄宗羲不禁冲口而出说。
刘宗周的目光微微一闪,没有作声。
“老师,这事该当如何处置?”黄宗羲忍不住追问。由于事情如果是真的,情势就变得极其危迫,说不定刺客今晚就会前来,他的心情一下子变得既紧张又慌乱。
刘宗周仍然没有回答,却朝知客僧点点头,说:“多承和尚关照,甚感盛情。此事老夫自会处置。和尚如有他事尚须料理,就请自便。”
等慧深起身合十告辞之后,他才回过头来,反问学生:
“嗯,依你之见?”
“弟子拟请老师即速更换住所,饬令家丁严密防范,并着人到县衙去告知大尹,请他派兵前来保护。至于弟子,从而今起,寸步不离老师左右,刺客若敢来犯,弟子愿以一死当之!”
按照黄宗羲的想法,防备的上策,本应是立即收拾行装,连夜乘船,前往南京。因为一来,那毕竟是皇城重地,警戒森严,刘泽清之流纵然猖狂不法,也得顾忌刺客万一落网,审出幕后主使,这个行刺朝廷重臣的罪名,他们可是担待不起;二来一旦到了任所,衙门内差役众多,护卫的事情也比较好办。不过,黄宗羲也知道,直到目前为止,刘宗周对于是否真正进京上任,还一直踌躇未决。这一次他挡不住黄宗羲的再三苦求勉强启程北上,其实却一直认为,朝廷的政局到了这一步,已经不会有什么好的前途,倒不如保留一个不合作的在野之身,还可以利用自身的崇高声望,来影响朝野的舆论,牵制马士英等人的行动。所以,五天前到达丹阳之后,他就决定停下来,而派人把周镳起草、经他最后改定的那份抨击马士英的上书,先行送到南京,打算看看朝廷如何反应,再最后决定进止。现在,如果让他为着躲避刺客,匆匆进京,只怕他不会同意。但留在丹阳,是否能确保老师的安全,黄宗羲心中其实全无把握。
“唔,如果真是刘泽清派来的刺客,你以为会是些什么人?”刘宗周站起来,捋着白胡子,来回踱了几步之后,侧过头来问。
“这——自然是些好勇斗狠、奸险狡诈的亡命之徒。”
“那么,你以为我换了一个住处,他们就访查不出来么?你以为县里那些衙役捕快,会是他们的对手么?你以为只要你寸步不离地守在我身边,他们就无法加害于我?嗯?”
刘宗周这些话虽然是一句一句说出,但这一连串的发问在黄宗羲听来,却像一块又一块石头击在心上,又增了几分紧张。
“这个、这个——设若老师有更其妥当之策,那自然更好,只不知……”
刘宗周摇摇头,说:“既然防不胜防,依我之见,那就不如不防!”
黄宗羲不禁一惊:“不防?可那、那……”
刘宗周摆一摆手,示意他不要着急,然后走向椅子,重新坐了下来,这才平静地说:“适才慧深所言,只是猜想而已,即使真有其事,彼辈小人亦无非畏我入朝之后,必力持正议,断不容彼为所欲为,是以出此鼠子手段,以为如此便可以除却一劲敌。殊不知若我果真遇刺而死,纵然朝廷置之不问,天下人亦必知是何人所为。届时掀动公愤,力持正议者必定更众。如此,则马、阮辈去一劲敌,却树立千万劲敌,岂非大好之事?汝师老矣,一身又何足惜!倘能以一死而障此狂澜,实乃余生之所深愿!所以,以愚师之意,是不走、不避、不防,始为最上之策!”
刘宗周在说这一番话时,始终保持着平静从容的态度。但是黄宗羲的眼睛却由于情急而越睁越大,最后,他蓦地一惊,叫起来:“啊,啊,那怎么成?不,不成!”
看见刘宗周不回答,只是蔼然地、深切地望着自己,他又踉跄着趋上前去,用带哭的声音嚷:“如若一定要死,弟子宁可代老师去死!朝廷不能没有老师,天下苍生不能没有老师,蕺山学派也不能……”
他还没来得及说完,面前那袭绣着锦鸡图案的二品补服忽然晃动了一下,消失了。他定眼一看,发现刘宗周已经站起来,走进左边的书房里去了。
片刻之后,刘宗周重新走出来,手中多了一个厚厚的封套,他一直走到学生跟前,神情严肃地说:“情势已迫,不须再议。为师今有一事交托:周仲驭让你送来的那份奏疏,已经送呈朝廷。这里还有一份,是为师另外草拟的。设若为师果真遇刺而死,你就立即前往留都,设法把它面呈皇上,作为愚师临终之谏!”
黄宗羲颤抖了一下,抬起头,还想争辩。但是看见老师紧绷着脸,雪白的眉毛纹丝不动地倒竖在灼人的眼睛上,神情显得异常严厉,他知道老师意志已决,再说也不管用,只好慢慢伸出手去,接过那封奏疏。但是,内心的痛苦和愤恨,使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终于“哇”的一声,扑倒在刘宗周的脚下,像一个孩子似的大哭起来。
居危若安
刘宗周确定了“不走、不避、不防”的对策,并决心不惜以一死来震惊朝野,但黄宗羲到底没有完全服从。他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克尽最大的努力,“就是死,我也要死在老师的前头,这是毫无疑问的。不这样,我就成了狗彘不如的懦夫了!”他坚决地、悲壮地想。本来,他打算把这件事告诉陈贞慧和侯方域。谁知,也闹不清那两位社友是因为听说周镳所草拟的上疏已经送走而感到灰心绝望,还是被黄宗羲那一番斥责所激怒,竟来个不辞而别。结果,黄宗羲只能单枪匹马地背着老师去自行准备。从当天起,他就带领现有的十名家丁,日夜不停地在宅院周围巡逻;另外,吩咐刘宗周的两名贴身仆人,寸步不离地守候在主人身边。一旦发生情况,就由黄宗羲本人率众拒敌,那两名贴身仆人立即背起刘宗周,觅路逃走,如果老师不肯,那就采取强迫的手段。“要是老师因此而怪罪我,就让他怪罪好了。不管怎么说,我决不能眼睁睁地瞧着恩师横遭杀戮,这是毫无疑问的!”他发誓似的对自己说。
眼下,已经到了第三天。在好不容易又熬过了一个紧张而漫长的白昼之后,几个仆人被轮换到厨下用膳去了,其余两名也在黄安的带领下到门外去继续巡逻。庭院里只剩下黄宗羲一个人。这当儿,夏日的晴空已经褪去了明亮的湛蓝,苍茫的暮色正从四厢的屋脊上升腾起来。墙头庭角的那些花树的影子变得愈来愈浓重而模糊。不过,无论是正屋还是厢房,都未曾上灯,只有一股红薯掺米饭的气味从后边的厨房里传了过来,在庭院中缓缓浮荡。这也是刘宗周的节俭家风。本来也不是当真维持不起,他却坚持在荒年凶岁当中,不允许家中的成员有超出一般民众的生活享受。然而,此刻这种气味使黄宗羲想起的,却是他远在浙东的那个家。在那座古老破旧的、由好些竹木结构的房子组成的太仆公府里,他的母亲和几房已经分了家的弟弟们,此刻想必也正各自围坐在自己的屋子里,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拉着家常,一边吃着红薯米饭,摇着尾巴的狗在桌下转来转去。他们的谈话常常会被孩子们的捣乱所打断。说不定,他们正在谈到远在异乡的自己。
“哎,即使他们不谈,妻和细姐也是一定会谈到的。虽然这次南归抽空回去了一趟,可时间到底太短,加上只顾着料理刚出生的小儿子,有许多该处置的家务都没有工夫过问。我走了之后,她们的生计说不定会比弟弟们更难一层。幸亏她们还能和睦相处,母亲也会特别照应他们,总算使我少担一份心……只是,只是,万一这一次我不幸而死于刺客之手,那可怎么办?”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问题,近两天,由于全副心思都扑在了设法保护老师的事上,黄宗羲确实还从未思考过;此刻他猛一慌神,不禁呆住了。不错,为了保护老师而不惜牺牲性命,这对于自己来说,无疑是义不容辞的责任。
但是,自己死后,丢下妻妾和一大群年纪尚幼的孩子,他们将怎样生活?
特别是细姐和刚刚出世的那个小儿子,又将会是什么命运?虽然,自己也是未满十六岁就成了孤儿,但那时四海之内,不管怎么样,还是大明的一统江山,还远远没有乱到现在这个程度,现在可是前途难卜,战祸随时随地都会蔓延到江南来……这么一想,黄宗羲的一颗心不由自主地紧缩起来,十根手指的骨节也给捏得咯咯作响。有片刻工夫,他甚至拿不准主意,自己是否真该那么不顾性命地去干……“大爷,大爷!”一个急遽的声音从院门那边响起,黄宗羲茫然回过头去,发现书童黄安正神色惊惶地向他奔来。
“大爷,快、快去瞧,门上,在门上!”
直到目前为止,一切防范措施,都是背着刘宗周暗中布置的,所以黄宗羲立即把手一挥:
“混账东西,嚷什么!”他低声呵斥说,又迅速地回头望了望,发现老师那间已经亮起了灯的书房没有什么动静,他才做了一个手势,跟着书童走向院门。
“大爷,瞧,那是什么?”一到门外,黄安就回转身,指着门扇,紧张地小声说。
黄宗羲仔细一看,发现门扇的左上角,被人用白粉画了一个小圆圈。薄暗中,显得十分醒目。
“嗯,你们能断定,这是新画的么?以前没有?”黄宗羲紧盯着那个记号似的白圈,皱着眉问。
“回相公,这扇门小人白天曾仔细察看过,并不见有这圈记。”站在黄安后面的一个仆人肯定地说。
“这么说,”黄宗羲想,“刺客果然来了。这个暗记,分明是为着不致临时摸错了门,才留下的。那么,他们今晚就要动手了!”
由于忽然发觉,那个凶险的杀机已经无可回避地逼近到眼前,萦绕于黄宗羲心头的那些犹豫和软弱一下子消散了。他全身的血沸腾起来,精神也陡然为之一振。他正要下达全力戒备的命令,蓦地又想起一件事,于是朝黄安一指:
“快,你到后门去瞧瞧,可也有这种暗记?”
黄安答应了一声,消失在黑暗里。片刻之后,他又走回来,气喘吁吁地说:“启、启禀大爷,那、那门上也有!”
黄宗羲“啊”的一声,呆住了。因为刚才他忽然想起,前日慧深所发现的那伙可疑香客,总共是三个人。那么说不定今晚的刺客也是这个数目,甚至更多。如果对方是从一个方向进袭,自己率领众家丁拼死抵御,或者还能赢得一点时间,好让守在刘宗周身边的仆人把老师背走;要是敌人分头进袭,可就有点防不胜防。现在黄安报告后门也有白圈标记,说明刺客果然是采取分头逼进的做法。“哎,这可怎么办?我怎么这等糊涂,早先竟没有想到这一层!”黄宗羲在心里懊悔地、惶急地大嚷。可是危险迫在眉睫,要重新布置已经办不到。“为今之计,我只有紧紧守在老师身边,把防卫的圈子缩到最小最小,才能做到不管敌人从哪一个方向来,我都能立即发现。事到如今,只有这样了!”这么匆忙地拿定了主意,他就压低声音,对黄安说:
“你马上去,吩咐他们各自找地方隐伏,严密监视四周动静,刺客一到,立即杀出,不得有违!”
说完,他就把手一挥,返回院子里,急步向刘宗周的书房奔去。
当他跨进门槛,忽然又想到,自己这么气急败坏地闯进去,必然会引起老师的注意。他固然不想让老师知道自己已在暗中布置,而且也不想过早惊动老师,以免招致干预,妨碍既定计划的实行,于是,便努力收摄心神,放慢脚步,但一双眼睛仍旧忍不住惊疑地向四周打量,生怕刺客已经潜入屋子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