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皮重得跟铅一样,脑壳昏沉沉的,像被人使劲打了一顿。费了好大劲,我才睁开眼睛,眼前顿时金星乱冒,在半梦半醒中,我看到一张洁白无暇的脸,还有一双湛蓝的眼睛,正细细查看我。“哦,是张女人的脸,从未见过的女人的脸,我怕是在做梦吧?我不会已经死了吧?”这个念头一出,我又吓得赶紧闭上了眼睛。
“哎呀,星娃子的眼睛睁开了!活过来了,活过来了。”是娘娘喜气洋洋的声音,“莫闹,老娘们儿莫闹,你看她又闭上了,你怕吓倒她了!”爹爹的声音像干锅巴一样,在喉头“轰轰轰轰”地响。“南无阿弥陀佛,菩萨总算显灵了!我就说嘛,这个死娃儿命就是硬。”奶奶的声音刺耳得像玻璃划过,“哪里是菩萨哦,明明是启医生的药管用嘛!”好像是隔壁周大大的声音,“叽里呱啦,叽里呱啦……”一个听不懂的女声在说话,接下来是一个陌生的女声:“启医生说她的烧退了,但必须卧床静养,你们不要把她围倒嘛,空气不通畅。药一天三次,要按时喂。脚不能裹了,如果再感染,肯定要她的小命的哈。启医生过两天再来给她换脚上的药。我们就先回去了。”
“道谢了,道谢了……”我听见爹爹娘娘千恩万谢的声音。我麻起胆子眯起眼,只见一个高大的白大褂正背转身朝门外走,后面跟了个穿毛蓝布棉裤的矮个儿,我看得虚虚实实,那两个影子像被风吹了一下,“呼的”一声就不见了……
又歇了两天,坐得起来了,才断断续续从娘娘口头晓得到底发生了什么。据娘说,那天夜里歇下后,我就脑壳就烧得滚烫,睡了六天六夜,昏迷不醒!奶奶说怕是要死了,颠着小脚把给我裹脚的张三娘喊来,两个小脚婆娘跟斗鸡公一样,互相叫骂了半条街,结果张三娘退了谢她的银子。照张三娘的说法,我是中邪了。爹爹又花了一两银子,叫了个道士来,围着我转了几圈,跳了两下道场,画了一道符,把符烧成灰灰后,让娘娘用温水冲给我服下。没想到,我一服下符,本来人事不省的,开始打胡乱说起来,最后就气息奄奄了。奶奶说,我反正是要死了,就不要白花钱了。娘娘一听嚎啕大哭,不懂事的弟弟也凑热闹地哭起来,爹爹急得一口气喘不上,咳得惊天地,泣鬼神,家里乱成了一锅烧开的滚水……
这一哭一闹的,就把左邻右舍都引来了。隔壁周大大见我可怜,就跟爹爹说:“星娃子看来命不长了,干脆死马当活马医罢。我听说四圣祠街那边有两个洋医生,治了好几个险症,都治好了,还不收钱。赶紧趁人还有一口气,试一把吧。”奶奶一听,急得小脚都要翻到天上去了:“不行,不行。洋人的东西咋敢乱吃,洋人的药都是娃娃的心肝做的,使不得,使不得。生死有命,星娃子要走,就不要磨孽(释义:折磨,方言)人了,等她干干净净地走罢。”娘娘一听气都喘不过来了,也顾不得众人在场,一把跪在爹爹、奶奶面前:“娘,他爹,我嫁到你们罗家七八年,起早贪黑,自问没有亏待过这个家,就指望着这一对儿女了。星娃子要去了,我也马上去上吊。孩子他爹,你就死马当活马,赶紧去找找洋医生吧!”娘娘说得伤心,哭得揪心,爹爹心软了,黑着一张脸,甩脱奶奶拉他的手,就去找洋医生了。
后来,听爹爹说,他七弯八拐,气喘吁吁地,一口气跑到了四圣祠街,到处打听洋医生的下落。一个老街坊搭话了:“哦,晓得,晓得,你找的就是启医生(注:中文名字启尔德,英文名字Omar Kilborn,传教士、医学博士)嘛,医术了得,了不得的哦!”他竖起了大拇指,热心地带爹爹去找人了:“跟我这边走,就在对门子。”
两人来到一座黑漆漆的木门前,门上悬挂着一个大大的红漆“十”字。爹爹看着邪气,头也不敢抬,随那人进了大门。里面是一片荒地,冬天光秃秃的。荒地前头用石板铺了一片空坝出来,七八个年龄参差的娃娃,正跟着两个高头大马,金发碧眼的外国嬷嬷和一个十八九岁学生模样的女子在学做针线活。
老街坊拉着爹爹跑到那个女学生面前,跟她说了我的情况,那个女学生立即“叽哩哇啦,叽哩哇啦”地对那外国嬷嬷讲起来。三人“嘀嘀咕咕”了一会儿,其中一个外国嬷嬷就转身进屋去了。爹爹看她怎么拔腿走了,以为这事儿黄了,心头拔凉拔凉的,谁知女学生反而和颜悦色地说:“大叔,别着急。启先生今儿不巧去嘉定了,但是启娘娘(注:中文名字启希贤,英文名字Ritta Kilborn,医学博士)也是医生,她进屋取点药,我们这就跟你去看娃娃。你等一下子嘛。”爹爹冷冰冰的心这才又暖和回来,忙不迭地道谢。
老街坊乐呵呵地跟爹爹说:“启先生和启娘娘都是活菩萨,我的老伴咳得吐血,就是被他们治好的。人家千里迢迢从那个加……加……加什么国来的,就是为免费救病人的。放心吧,你的娃娃算是有救了,哈哈哈哈……”爹爹听得半信半疑,心想:“女的也能当医生啊?”不过,他没表现出来,只勉强点了点头表示同意。那女学生倒是乖巧,细声细气地说:“他们都是从加拿大,很遥远的一个国家来的。启叔叔和启娘娘在这教堂(注:原名四圣祠教堂,今名恩光堂,现位于成都四圣祠北街)对门建了个‘福音医院’,就是为了治病救人。大叔,我姓金,叫我小金吧。你贵姓?”“免贵姓罗。”爹爹毕恭毕敬地说,竭力掩饰他心头的惊讶——大老远来免费给人看病,这世上真有菩萨啊?
说话间,启娘娘提着个土黄色的大布包裹出来了。她笑眯眯地跟小金点了点头,小金让爹爹带路,大家就一路小跑朝家头走来……爹爹说到这儿,开始“咳咳咳咳”个不停,天气阴冷,他的老咳嗽又犯了。我赶紧给他捶背,只听他喉头“轰啊、轰啊”的,像有千口痰。我说:“爹爹,那你也去找启娘娘看看,没准儿能把你的病也治好喽!”刚说完,坐在旁边补衣服,一直没说话的奶奶就白了我一眼,呵斥我道:“你还真信洋人的东西了嗦!那天去找他们,是看你死得忙,实在没法子。说不定就只是歪打正着,又指不定是道士的符起了作用。我们土人还是用土法。你把你爹的茶壶盅盅递过来。”语气不容置疑,一张马脸黑着,吹胡子瞪眼的。
我不敢跟奶奶顶嘴,缩着脑壳,把已经泡得黢黑的茶壶递给爹爹。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他,扬起脖子,“咕咕咕咕”喝了几口水,润了润嗓子,这才好些,又开始接着绘声绘色地摆:“我们一口气跑拢屋头,刚进屋就听到你娘号丧的声音。我想你肯定已经去了,脚都软了,人就打起了偏偏(释义:站立不稳,方言)。你别看那洋人是女的,一点都不怕。几步走到你面前,掰开你的眼睛,听听你的胸口,还拿出一根玻璃管子,上面有尖尖的绣花针,给你钉在手上。我当时啊,不知道她到底要干啥,心都紧到喉咙了。接着,她就拿出几包粉末,让小金告诉你娘送服的方法。你娘接过来的时候,手都在打闪闪(释义:颤动,方言)。我们也是实在没得办法了,就照她说的,给你灌服下去。我以为这就算完了,没想到,启娘娘还在你床边上坐下来,让我们烧热水,一把一把的热帕子给你敷在额头上。几小时后,你就醒过来了,昏睡了六天六夜啊,我们都以为你肯定见阎王爷去了……”爹爹用一副劫后余生的眼光看着我,摆着脑壳啧啧地说:“真是活菩萨,医术高超,一分钱都没收。不敢相信啊,不敢相信啊!”
金发碧眼的洋人居然来看我,还把病给我治好了——我心里的那个惊喜,无以言表,真不敢相信有这么好的事!还有像绣花针细的管管,五颜六色的粉末,真是太稀奇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切居然发生在我身上!“星娃子,你来帮娘娘抱下弟弟,娘娘要去打水。”我的白日美梦被娘娘的话打断了,低头一看,尖嘴猴腮的弟弟已经在我怀里了,正“吧唧吧唧”地吃手,娘娘迈着小脚就要出门去巷口打水。
这时,不声不响的奶奶开口了:“既然你们都同意星娃子不再裹脚了,那她就该做成个壮劳力的样。打水,洗衣,拉柴火,这些都要交给她。娃娃要从小就开始箍,哪有像你们这样惯娃娃的?!”她的声音尖利得像只冷箭,毫无由头地向我射过来。我哪里敢说话,把头啄起(释意:埋起,方言),看弟弟黑葡萄一样的眼睛,那眼睛扑闪扑闪的,正天真无邪地盯着我。娘娘也不敢多说话,提着水桶愣在那里,抬眼偷看爹爹。爹爹“咋吧咋吧”地吸着茶壶嘴嘴,闷头闷脑的,半天才憋出一句话:“老娘,等星娃子再将息(释义:休息,方言)两天嘛。不是惯实(释义:娇惯,方言)她,刚刚从鬼门关捡了条命回来的嘛。”奶奶扁了扁嘴,不吭声,不出气了,脸阴得能拧出几帕子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