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脚刚能挪两步,娘娘就抱起一堆洗好的衣服放在桌上:“星娃子,这些衣服该缝的缝,该补的补,搞紧手头做倒事,免得老不死的说闲话。”说着,使眼色看了看隔壁子。“晓得了,娘娘,我今天就做得完。”我咬着牙,撑起上半身,从床上坐起来。爹爹这两年生病,家里就靠奶奶、娘娘到处收脏衣服,洗洗缝缝讨生活。我五岁就搬个小凳子,站在上面,帮娘娘淘衣服;六岁就开始拿针线做活路。奶奶还总说我是懒骨头,嫌弃我是赔钱货。
针线活虽然看起来轻巧,但因为是细活,很累人的眼睛。刚缝了两件衣服,我就觉得眼冒金星,头昏眼花。早上喝的两碗稀饭,一泡尿就下去了,到这会儿,肚子早就“咕咕咕咕”地叫。我停下手上的活,一步一步挪到放茶壶的桌子边,想给自己倒杯水喝。刚一挪右脚,五个脚指姆就掏心掏肺地痛。昨天晚上,娘娘给我擦药的时候,我看到自己的十个脚指姆都淤青得发紫,紫得发黑,缩得贼头贼脑,歪歪斜斜地靠在一起,像一群乌合之众,脚背脚掌都肿得稀烂不说,还长满了冻疮,跟癞疙瘩一样,一串一串的,痒起来是挠又挠不得,抓又抓不得,痛起来火燎火烤的,焦心!
我靠在桌子边边上一边喝水,一边看天。天色阴阴的,纸糊的木窗半开着,屋头就省下点亮的灯油了,可西北风就这么穿堂过,冻得我像筛糠一样发抖。天上好歹有些云彩,是个晴天,但老天爷还是板起一副脸,不给半点笑容。一群群乌鸦从灰瓦屋顶上飞过,发出“嘎——嘎——嘎”的声音。
我正愣着神,只听得爹爹在外屋的声音:“哎呀,难得启娘娘还来看她啊,我们还说等她好点了,就到府上去登门道谢。”接着,只听一个柔柔的女声:“罗大叔,启娘娘是来复诊的,娃娃好些了吗?”
布帘掀开了,爹爹进来,脸上一堆笑,“星娃子啊,你看哪个来了?”他身后,一个我似曾熟悉的面孔闪过,哦,对了,是我从昏迷中醒过来时,一眼看到的“蓝眼睛”——现在我知道了,她就是“启娘娘”!
她好高,高出爹爹半个头,穿着藕荷色的大脚裤子,滚了一道青洋缎宽边,又镶了道淡青博古边子。夹袄是甚么料子,甚么颜色,不知道,因为上面罩了件干净的葱白洋布衫,袖口驼肩都是青色宽边。里外衣裳的领口上,都时兴的有道浅领,露出长长的一段项脖,白得柔光水滑的。她的脸是苏气(释义:秀气,方言)的鹅蛋脸,大大的蓝眼睛真像一汪泉水,此刻正满含笑意地看着我。“她长得就像从年画里走出来的一样,不,年画里的人也没有这么苏气!”我在心里叹道,脸“唰的”一下就红了。我不自觉地埋下头,摆弄着棉衣衣襟,上面有经年累月的黄渍。我只觉得心里激动地那叫一个“波涛汹涌”,一股又一股的热浪朝喉头“发起冲击”,冲得我嘴巴发干,嘴唇翕合。我很想抬头再看看她,可又不好意思;我想说两句精灵点(释义:聪明,方言)的话,可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我只得把头琢得更深了,脸上一阵阵的灼热。
爹爹说:“看这娃娃傻得,看到救命恩人都不晓得跪,傻站在那儿干啥?”这倒提醒了我,我膝盖一弯就要下跪,启娘娘一把扶住我,又是摇头,又是摆手,嘴里还“叽叽咕咕”地说着什么。此时,另一双手也扶住了我,抬头一看,是个长得苏气的姐姐,她好言好语地劝道:“妹妹莫动,你刚刚才好点,跪不得,也下不得床。启娘娘让你赶紧上床躺着,莫又弄伤脚了。”
见我还是不敢动,偷眼望爹爹,姐姐笑了,对启娘娘说了两句,又对爹爹说:“罗大叔,星娃子没得你的命令不敢上床休息,你不怕把她的病又招翻啊?”爹爹笑得不好意思,脸都红了,一迭声地说道:“哪里哦,是她娘娘一早让她补点衣服的。星娃子啊,赶紧坐到床上去,启娘娘让干啥就干啥。”
我一瘸一拐地走到床边,启娘娘和姐姐四只手搀扶着我,那小心翼翼的样子,像捧着块宝。刚刚坐定,启娘娘就蹲下,把我的双脚放在她的大腿上,开始给我拆棉布。她的手很轻很轻,温热温热的,蓝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手上的工作,长长的睫毛向下垂着,随着她温暖的呼吸,一闪一闪的,划出优美的弧形,好看极了。我呆呆地看着她,心想:“她莫不是真的观世音娘娘吧?”
年轻的姐姐把手搭在我的肩上,她的手柔柔的,声音也柔柔的:“星妹子,我姓金,你叫我金姐姐好了。我们今天给你换了药,你一定要少走动,多在床上静养。隔十天后,到四圣祠那边的教堂来找我们,我们再给你换药。听到了没有?”
“嗯”,我随便应了声,整个人沉浸在幸福的眩晕中,一时半会儿找不着北。“这么美的娘娘和姐姐,像从天上飘下来似的,专程来看我,我不会是在做白日梦吧?”这时,启娘娘又对金姐“叽里呱啦,叽里呱啦”说了两声,金姐姐对爹爹说:“启娘娘说,她人小,伤口恢复快。再过十天,应该就可以自己走到教堂医院换药了。但这十天,她一定要静养,不要走动,并且按时吃药,不要冻着了,要给她穿暖和。”
爹爹鸡啄米般地点着头:“要得,要得。”这时,屋外传来嘈杂的声音,似乎是左邻右舍都跑来看稀奇了。我听到奶奶的声音,心不由地往下沉:“让开,让开。莫挡我路嘛,我回自己的家都不行了嗦!”话音未落,奶奶的老脸就凑到了面前,那张脸就跟霜冻住了一样,冷得人打个寒颤。奶奶作声作气(释义:阴阳怪气,方言)地说:“家头来稀客了嗦,请到外头坐噻,在里屋挤啥子挤?走开,走开,我要理床铺了。”
“娘,救了星儿命的启大夫在这儿换药,你客气点嘛。”爹爹小心递着眼色。可奶奶才不理会这一套哩,扯起喉咙就吼:“换啥子药,让她自生自灭好了,省的在这左邻右舍面前丢脸。哪家屋头的女娃娃不裹脚的,大脚婆娘就是个祸害,你让她们赶快走,否则不要怪我不客气了哈!”
金姐姐一看架势不对,神色有些慌张,“嘀嘀咕咕”地跟启娘娘说了几句话。我又羞又恼,脖子连到脸一起烧起来,心里直怪奶奶“不给脸”,又生怕启娘娘她们被奶奶气跑了。可启娘娘呢,像听不见一样,一边听着骂,一边仍在气定神闲地给我包扎,睫毛都没有抬一下。她的手指修长而麻利,像变戏法一样快,纱布在她手中灵巧地翻滚,上上下下,一会儿就包扎得巴巴适适(释意:漂亮,很好。方言)。
启娘娘这才满意地站起来,笑眯眯地看了我一眼,温柔地摸了摸我的头。她的眼睛像蓝天映照下的湖水,水灵灵的,平静而安详,我看得心头都不发慌了。她对金姐姐说了几句话,金姐姐勉强笑道:“星娃子,伤口包好了,好好休息。十天后来教堂找我们。这是几包药,每天三包,按时服下。大叔,我们先走了。”爹爹尴尬地笑着,嘴巴撇了撇,可脸上僵硬得很,他还在客气:“喝杯茶再走嘛,不要急嘛。”启娘娘友好地冲他摆了摆手,生硬地说:“谢谢。”侧身就走了,金姐姐也急忙跟着走了。
剩下奶奶一个人在那儿跳独角戏,没人理她耍混。街坊张幺姑说:“她奶奶啊,人家不收你钱,救了星娃子的命,你还有啥好嚼舌根的?”奶奶挑起一扫帚就打过去,一边恶狠狠地说:“关你婆娘屁事,给我闭嘴!”她又转过头来,气急败坏地冲我撒气:“都是你个不要脸的丫头片子,早不死嘛,在这丢人现眼,把我们罗家的脸都丢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