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俩就林广生的养老问题讨论过几次,结果都以林映雪背上“顾头不顾腚”和“吃里爬外”的罪名而告终。林映雪见做不通冯西南的思想工作,便悄悄转账给林梦龙,委托哥哥帮她尽一份孝。再见面时,夏锦竟当众把钱退还林映雪,微笑称:“这钱如果转账给你,你肯定还会转回来。所以我必须当面跟你们说清楚。钱的事不用你们操心,也别太上心。能者多劳嘛,现在我们有能力就我们扛着,将来需要你们的时候,一定不跟你们客气,只要你们过得好,让我跟你哥安心就行。”
林映雪感动得泪水涟涟,冯西南却在暗中骂娘:什么能者多劳?意思是嫌我们无能呗?同样是外姓人,冯西南不相信夏锦会像对待亲爹亲妹妹一样对待林家父女,在他看来,夏锦进门后的一系列行为都是假仁假义、以本伤人。不就是收买人心吗?他冯西南要有钱,一准比夏锦做得还慷慨漂亮!可眼下他没钱,没钱就得赔着笑脸接纳夏锦的馈赠。就像仇视那些赚足了群众的血汗钱,再抽取微不足道的数目行善作秀的富绅一样,冯西南一面住着夏锦的房子,一面在心里咒骂她绵里藏针,暗暗憎恶夏锦用钞票堆砌的善行孝义,逼得他相形见绌,左右不是人。
6
都说女儿是父亲上辈子的情人。相较儿子,林广生更偏爱女儿。尽管王红诸多微词,林广生还是强行将女儿留在身边,说什么也不让林映雪像林梦龙一样早早自立门户。
林映雪大专毕业后,进了保险公司人事部担任文职,钱虽挣得不多,工作也相对轻松。可林映雪并不甘于安逸,她利用下班时间进修,一心想考个保险代理人资格证。冯西南就是在考点报名时认识林映雪的。闲聊几句,发现两人不仅是老乡,还在同一间保险公司就职,冯西南直呼:“公司里没打上照面,却在这个鸟不拉屎鸡不生蛋的地方碰上了,真的是好大一坨‘猿粪’啊。”林映雪被他逗得笑弯了腰,一来二往,两个年轻人便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两个月后,冯西南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套模拟试题,林映雪搜肠刮肚,还是把题答得一塌糊涂。见林映雪满脸沮丧,冯西南费解地问:“其实女人做文职不比卖保险强吗?每天到点就下班,不用为业绩发愁,又不用受日晒雨淋。”
“坐办公室是轻松,可是挣不到钱呀。”林映雪托腮沉吟,“我想快点挣够钱搬出去住,像我哥一样自力更生。”
“女人要想自立门户不必靠自己。”冯西南笑眯眯地端详林映雪,见她肤白如雪的脸庞上镶嵌着一双柔情似水的凤眼,直而挺的鼻子下一张樱桃小口。冯西南下意识地咽一口口水,耸鼻坏笑着打趣,“你又不是没本钱,找个富二代嫁了,房子票子和车子,什么都有了。”
林映雪只想有个清静的落脚处,好让她远离压抑得窒息的家,却从没想过靠嫁人改变命运。林映雪不把冯西南的话当回事,冯西南却以身作则,当真动了靠结婚致富的念头。他们深入接触了几个月,冯西南大致掌握了林映雪家里的状况,便郑重地向林映雪提出交往的请求。无可否认,冯西南喜欢林映雪单纯温吞的性格,但更让他倾心的是她容易掌控的情商,和吉莲花园的那套房子。
新婚之夜,冯西南抿嘴凑近林映雪的耳根,婉声轻呓:“小雪,我爱你。”
“我也爱你。”林映雪轻盈的身体,水波一样在新婚丈夫的身上荡漾开去。冯西南也被妖娆的妻子点着了,身体里像住着成群结队的田鼠,受了洪灾一样没头没脑地往外冲。良辰美景,爱欲在两人之间狂热地逃窜。冯西南蓦地想起一件比欢爱更重要的事情,他扶住林映雪的肩头,一本正经地问:“小雪,问你个事。”
“嗯?”林映雪眼神迷离。
“你哥自己有房,吉莲花园他应该不会跟咱们争了吧?到时候,就是你跟你阿姨的事。她这样对你,咱们千万不能跟她客气。到时我帮你找律师,咱们一定得寸土必争。”
林映雪一下子就清醒了。她扑闪着浓密的睫毛,定睛望着冯西南,一字一顿地问:“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冯西南一字不差地重复了一遍。林映雪蒙上被子背过脸去,声音极轻地说:“我爸还好好的呢,爸健在的时候,别再跟我提这事了。”
每次想起半途而废的新婚之夜,冯西南也会颇感懊恼,可假若时光逆转,冯西南还是会重蹈覆辙。春宵的确值千金,可良宵一宿,也敌不过那房子值百万呐!
林映雪虽少言寡语,却心事澄明。自新婚之夜开始,林映雪便了然于胸,真正想飞上枝头变凤凰的人不是她,而是冯西南。这个时代,不论男女,谁都盼着攀上高枝成为好鸟。林映雪不认同冯西南,却把那份不屑与不满深埋在心底。林映雪从小是听着王红数落林广生、责骂林梦龙,和讥讽她长大的,林映雪就害怕家里鸡犬不宁的吵闹声,不到万不得已,她都不想跟冯西南起争执。
林映雪为了保全家庭的和睦而选择沉静,冯西南却把这份默然误解为软弱。
由始至终,林映雪都没把买别墅当成一件势在必行的正事,只是在尽一个妻子的本分,默默支持丈夫不着调的决定。水榭东岸那套别墅,同事买了10个月,单价每平方米就涨了接近1万元,里外里净赚200万。这样一笔财富,要靠卖保险一单一单地赚,不熬到胡子灰白也得熬到双鬓染霜。要不是同事父亲的肾出了毛病等着钱做透析换肾,这么大的馅饼也砸不中冯西南。如今国家已明令禁批别墅用地,中国的别墅是买一套少一套,只要买到手就是稳赚的生意。冯西南脑子一热,便琢磨出一条让夏锦背债他们生财的致富之道。夏锦不同意抵押房子合情合理,但当林广生委婉地道出他的看法,林映雪也说出她的隐忧时,冯西南嘴上说:“没关系,我也是说说而已。”心里却怨恨林家父女的“倒戈”,更恨夏锦在他的暴富路上给他下绊。冯西南让没到手的横财迷了心窍,压根儿没考虑自己的经济实力,而是把夏锦的迟疑归咎为她瞧不起他。冯西南认定夏锦不肯借钱是因为嫌他没出息,好像只有她住高尚住宅区是应该的,而他连想的资格都没有。冯西南允许自己无能,却不允许夏锦看轻他。虽然住着夏锦的房子,他对夏锦的愤怨却与日俱增。
周日,冯西南执意叫来几个同事,闹新房一样在夏锦的房子里饮酒作乐。林映雪在冯西南的催促声中,不时奉上水果糕点,在一旁安静地伺候着。冯西南住惯了农民房,抽完了烟,信手将一小截烟屁股扔到地板上,转头端起杯,若无其事地继续把酒言欢。林映雪见状,慌忙弯身拾起那闪着荧光的烟蒂,抽出纸巾沾点水,仔细地抹去地板上的烟灰,好言相劝:“大家帮帮忙,烟头扔烟缸里,我嫂子……”
“嫂什么嫂?少拿你嫂子堵我。”借着酒意,冯西南鲁莽地将林映雪拉起来,青筋毕现地训斥,“我们没给她钱吗?交了租金,这房子就是我们的。自己的房,我想怎么糟蹋就怎么糟蹋!”
林映雪知道冯西南爱面子,不忍心当众拆穿他,只能暗自苦笑:还以为自己是贫民窟里的富人呢?每月交1000块钱的房租,就真拿自己当主人了。夫妻俩就那样冷眼僵持着,几个喝得面酣耳热的男同事连舌头都捋不直,这会儿也只能尴尬地沉默。只有一个叫杨小果的女孩,从洗手间里找出块湿抹布,淡定地半蹲下身子,擦完地板又擦茶几,巧笑嫣然地说:“冯西南,喝了几杯马尿,瞧把你能得。就是自己的房子才更应该爱惜,对不对?”
杨小果巧妙地给冯西南递过一把“梯子”,冯西南二话不说下了台阶,啄木鸟一样点头哈腰称:“对对对,我一定爱惜。来,哥几个,接着喝!”
杨小果似笑非笑地瞥一眼冯西南,拉过林映雪轻声劝道:“男人喝了酒就不是东西了,别跟他一般见识。”林映雪轻扬唇角,浅笑答谢杨小果替自己解围,心里对她既感激又羡慕。
杨小果是公司里出了名的拼命三娘,入职不到三年,却已经坐上高级主管的职位,从冯西南的“师妹”变成了他的上级。杨小果和林映雪同年,处理问题时,却有着超越年龄的从容和大气。林映雪曾调侃冯西南:“杨小果比我有气势有魄力有前途,模样也不差,你为什么没看上她呢?”
“她?半男不女的,有什么好?”冯西南撇嘴,又低声说,“听说她从来没拍过拖,大家都在传她是‘拉拉’。”
“拉拉”也有“拉拉”的魅力,林映雪就喜欢杨小果时而果敢时而举重若轻的圆融。可惜她不是杨小果,遇到问题时,林映雪还是像只鸵鸟一样只会把头往沙堆里埋。
那一夜,酒尽人散。冯西南黑熊一样地将林映雪压在身下,气喘如牛地说:“小雪,你信不信,将来咱们能住上比这更好的房子。不信你等着,跟着我,绝不让你吃亏!”
林映雪轻声应和着,心里乱成一锅沸腾的粥。林映雪相信,在房子的问题上,冯西南绝不会吃亏。但冯西南占了便宜,就意味着她的家人要受委屈。结婚以后,冯西南渐渐意识到,王红远比他想象的要精明厉害。当他感到希望破灭时,夏锦的出现,又让冯西南的“房梦”死灰复燃。他像个摔坏了橘子罐头的倒霉孩子,而锦绣年华就是冯西南在沮丧时捡回来的荔枝罐头。林映雪知道,冯西南惦记着吉莲花园之余,又虎视眈眈地觊觎上这听更加可口香甜的“荔枝罐头”。
漆黑的夜晚,林映雪听着冯西南雷鸣般的呼噜声,想着危机四伏的前路,辗转难安地失眠了。
难道房子真是开启她婚姻幸福的钥匙吗?林映雪心中一片迷茫。没有房子的流离生活固然不好过,可有了房子,人心依然流离失所。因为房子里虽然住着人,可人心里却住着长了欲望犄角的魔鬼。
房子一多,人心房里的鬼,也多了起来。
7
在这座外来人口盘踞着全国之首的移民城市,每近年关,总是治安最差的时候。被欠了薪没钱返家过年的穷苦民工,或是铁下心一去不还的失业游民,总会在春节将至时恶向胆边生,盗窃或抢劫,铤而走险地做上一票,弄点回家过年的盘缠。
和往常一样,早晨坐进副驾室,夏锦便翻开当日的报纸,一丝不苟地念起了社会新闻:“昨晚深惠路上又发生劫案了,一女子从柜员机取钱后被持刀男子尾随抢劫,女子舍身反抗被捅穿了肺……天呐,深惠路不就是咱家门口那条路么?”夏锦的心思都在报纸上,没瞧见林梦龙铁灰一样的脸色,继续大呼小叫地惊叹,“宜庭雅苑也有人入室盗窃,房主出差一周回来,才发现家里被洗劫一空。宜庭雅苑不就在咱家后面吗?前天咱们还去那吃过饭,天呐,关外人民简直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自从住进半岛一号,夏锦总是格外留意关外的民生动态,时而大惊小怪地发表几声感慨。林梦龙知道夏锦还未适应关外生活,平常也就随她诈唬,他只管贡献一双耳朵聆听。可昨天夜里,林梦龙被项目经理的电话吵醒,劈头盖脸地把他训了一顿。为调试新开发的软件,林梦龙带着一组人争分夺秒地辛苦了几个月,明明解决了所有的问题,谁曾想软件正式上线不到24小时,就出了问题。高层责怪下来,项目经理当月的绩效奖金告吹,整个部门的项目奖金也跟着暂缓,眼看到手的奖金飞了,经理当然六气不顺,于是三更半夜吵醒林梦龙训话,气势汹汹地说:“一上线数据库就出问题亏你还睡得着。这要是上前线打仗枪膛里没上子弹,你就是死路一条!兵怂怂一个,将怂怂一窝。你手下那组人跟着你这样的组长混,能有什么出息?你要不想好好干,趁早走人,别祸害大家!”项目经理被怒火气糊涂了,居然忘了自己作为部门之首,他才是那个罪魁祸首。林梦龙在心里痛骂:怂人,谁稀罕跟你混!电话里,他却不敢公然辩驳。
经理是个好大喜功的人,平时项目组出了成绩功劳全由他领,出了差错他就将责任推卸得一干二净。林梦龙确实不想在他手下混了,可自己好不容易才爬到项目组长的位置,若图一时痛快炒了经理鱿鱼,换间公司又得浪费几年光阴,才能重新爬上同等高度。过去林梦龙为了还房贷百般忍让,如今为了尽早和夏锦搬离关外,更需要卧薪尝胆。为了夏锦,林梦龙愿意承受超负荷的工作,愿意忍受小人的辱骂,可就是无法接受她的不体谅。
夏锦还在絮絮叨叨地念着报纸,林梦龙目视前方,看似专注地开着车,突然干笑两声,冷言冷语地问:“住在关外的全是地痞土匪,你怎么那么不开眼,就看上我了呢?”
“你说什么?”夏锦听出他话带讥诮,就愤然合上报纸,侧过身盯着他的脸问,“林梦龙,你胡说什么?”
“说什么?说人话呗。”林梦龙就像一个在学校受了欺负的孩子,在外面敢怒不敢言,只好回到家对着最亲近的人放肆地撒野。
“你说的这叫人话吗?”
“废话,不叫人话你能听懂?你不是人吗?”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又将引发一场内战,林梦龙双手用力攥紧方向盘,提醒自己“闭嘴、冷静”,可伤人的话却像失控的消防栓一样,咝咝啦啦地乱喷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