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不是人。”夏锦拉起保险锁,脸上浮现一丝冷笑,傲视着林梦龙说,“停车。”
林梦龙手握方向盘,眼角余光朝副驾室扫了一眼,语气不禁缓和下来:“老婆,别闹了。我错了,对不起。”林梦龙深知夏锦说一不二的脾性,伸过右手拉住夏锦的左腕,生怕她不顾后果地跳车逃跑。夏锦被林梦龙按在座位上,想也不想,老鹰扑食似地俯冲向下,一口咬住林梦龙的手背,两排牙一使劲,连皮带肉叼起一层脂肪。
“唉呀”一声尖叫,林梦龙急踩刹车,抽出手边甩边嚷:“你还真咬啊?心也忒狠了。”
“我不是人,我没有心!”夏锦推门而去,临行前深恶痛绝的眼神,狠狠刺痛了林梦龙。
有心又如何?有心并不意味着承受得起节节败退的生活。
过去夏锦以为,人住在哪里不重要,有爱的地方就是家。半年的关外生活,让夏锦逐渐明白到居住地的重要。房子是安放爱情的地方,房子不如意,爱情就无处安放。
不是夏锦心存偏见,也并非她身娇肉贵,而实在是关外的邻居不争气。因为阳台外露,夏锦刚洗干净的衣服,总会被楼上拖完地的脏水泼成“斑点狗”的图案,夏锦几次上楼协商无果,最后只好把衣服像挂万国旗一样挂晾在屋里。
每天早晨,楼上的孩子上学经过门口,总会淘气地按响林梦龙家的门铃,然后拔腿就跑,夏锦几次提着裤子从洗手间跑出来打开门,门外却空无一人。不得已,夏锦只好拆掉门铃,不让它成为孩子们的玩具。关外生活的麻烦远不止如此,楼上的邻居天天高空抛送垃圾,夏锦在阳台上养的几盆花草,屡屡被用坏的水笔、用过的止血胶布、咬了多半的苹果,甚至是用过的安全套和卫生巾砸伤。夏锦多次请物管协调,邻居们却依然故我。有一次夏锦捡到一本撕剩一半的作业本,寻着笔迹找到了6楼孩子的家长。她提着新买的垃圾筒,好言相劝:“这个送给您儿子,麻烦您让他以后把垃圾扔在这里面,行吗?”孩子的家长收下了垃圾筒,第二天,一个油晃晃空荡荡的薯片袋,从六楼的窗口摇摇坠下,不偏不倚地扣在驱蚊草含苞待放的花骨朵上……
至此,夏锦依稀明白到,房价未必能决定购房者的能力,但却能反映周边邻居的素质,也能决定居住者生活的品质和心情。
夏锦下了车,徒步穿行于川流不息的滨海大道,望着步履匆匆神色木然的行人,心中突然一阵荒凉。夏锦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尾随大流迁徙的魔鬼鱼,在熙来攘往的洪流中奋力地游啊游,却不知道自己将要漂向何方。未来就像这条宽阔洁净的滨海大道,看似宽敞明亮,却又漫无边际,怎么也望不到头。
想到暗无天日的关外生活,夏锦心里像被水泥封住了似的堵得慌。她索性打电话向公司告假,然后随意找个马路牙子坐下,呆望着往来人流,落下两行清泪。
8
林梦龙对关外居民的不满,丝毫不亚于夏锦。因为住的楼层低,林梦龙家里的阳台,就成了楼上全体住户的垃圾场。林梦龙曾写过亲笔信,挨家挨户地分发,请求大家爱护环境,结果他的倡议信也被当成垃圾给扔了回来。林梦龙也曾将被邻居弃置的鞋垫、丝袜等物品挂在楼道门口,请住户认领各家的生活垃圾,强烈声讨“垃圾虫”。可一幢楼30户人家,每天至少进出两次,人人熟视无睹。垃圾招领一个星期了,依然挂在墙上,有风吹过,丝袜摇曳地飘舞,像个婀娜的女人。
不论学历高低或人品好坏,只要住在关外,在他人眼中就低人一等,就连人民公仆都不把关外人民放在眼里。两个月前的一个周日清晨,一个年轻小伙子顺着下水管道爬进林梦龙家的阳台,用力摇晃着窗框叫嚷,说他在楼上装空调不小心落下,让屋里的人开门让他穿堂过室从大门走出去。林梦龙正巧在上海出差,夏锦被突然闯入的男人吓得方寸大乱,打电话向保安部求助,却许久不见人上门支援。夏锦打电话向派出所求救,值班民警漫不经心地说:“人家要借过,你就行个方便嘛。”
“万一他是坏人怎么办?”夏锦惊得肝儿颤,连声音都是抖的。
“万一他真是坏人,你再报警喽。”民警说完,事不关己地挂了电话。
最后夏锦只能打电话通知林梦龙,电话那头,窗外小伙子的叫喊声清晰可辨,夏锦嘤嘤地哭:“保安和警察都不管,怎么办?我好害怕。”
听见老婆无助的哭泣,林梦龙焚心似火,恨不能插上双翅膀飞到夏锦身边,可他只能故作镇定地安抚夏锦,一字一句地教她做好自我保护。最后,夏锦拉开窗户,左手举着砍骨刀,右手擎着切菜刀,装出穷凶极恶的样子,威胁说:“赶紧滚,敢动歪念,我剁了你!”
小伙子被夏锦的造型和喷火的眼神吓得不轻,他从窗口钻进屋内,大气都不敢出,扶着墙根跌跌撞撞地溜了出去。夏锦扑到门口,反手将门锁死,抵着门背滑落到地面,全身不听使唤地哆嗦,她颤抖着扔下刀摸出手机向远在上海的林梦龙汇报:“没事了,他走了。”语毕,夏锦号啕大哭。而电话另一头的林梦龙捏紧了手机,一颗心被夏锦震耳欲聋的哭声震得粉碎。
都说需要帮忙时,远亲不如近邻,可给家里找事添堵,关外的近邻也是一把好手。自从搬进半岛一号,夏锦时常落落寡欢,林梦龙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委屈老婆住在这样穷山恶水的偏郊,与一群刁邻为伍,林梦龙所承受的煎熬远比夏锦多百倍。林梦龙心疼夏锦,因此每当她抱怨关外的生活,他心头就会蹿出一股无名火,恼怒是因为那些不守生活秩序不讲社会公德的关外居民,更因为没能力改变又无法摆脱这窘况的自己。
下班时间一到,林梦龙不理睬经理的加班请求,风风火火地赶着去接夏锦。没曾想到了夏锦公司却扑了个空,林梦龙从昨天半夜就被点着的怒火又浇了汽油似的越发凶猛。
林梦龙回到半岛一号,刚泊好车,跨出驾驶室,一个牛奶盒就从天而降,正好砸中他的脑袋。之后,它“嘭嘭”两声滚落地面,残留的牛奶星星点点地溅到林梦龙脸上。夏锦说得对,关外真不是人待的地方。
林梦龙再也按捺不住怒火,使出吃奶的力气,扯着喉咙指天大骂:“扔牛奶盒的畜生,你断子绝孙、不得好死!”
“骂谁呢你?你才断子绝孙呢!”缺德的事主也不示弱,居高临下地跟林梦龙打起了嘴仗。
不隔音的墙板,第一时间将两个男人的对骂传到夏锦耳朵里。夏锦知道,导致林梦龙爆发的导火索,是早晨他们俩在车里的那场冲突。夏锦故意将电视音量调到最大,稳坐家中,不想理会窗外的争吵,可耳朵还是情不自禁地竖起来偷听。渐渐地,两个男人的骂战从诅咒对方扩延到问候彼此的祖宗和家人,夏锦听着听着就坐不住了,生怕再吵下去林梦龙会吃亏。她趿着拖鞋冲下楼,抓过林梦龙的手腕就往家拖,边拉扯他边拔高音量指桑骂槐:“跟那种垃圾犯不着费嘴皮。他没脸没皮的,你何必跟他一般见识,让他遗臭万年去!”
在邻居喋喋不休的咒骂声中,夏锦强拉着林梦龙上楼,一路摔摔打打地回到家。进了门,林梦龙猛然一甩胳膊,毫无防备的夏锦险些被他甩出一个趔趄。
“你抽什么风!”夏锦挺直腰站稳脚,怒目圆睁说,“心里有气冲我撒,别跟泼妇似的骂街。你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大学生,是坐办公室的科技型人才,跟那些卖菜的捡破烂的较什么劲哪?”
“大学生怎么啦?人才又怎么样?在你眼里,我混得还不如卖菜的捡破烂的呢。”林梦龙的心情像是山雨欲来前的大气层,压抑且委靡,无形的压迫感使他兽性大发,像一头杀红了眼的野狼,见谁都想咬,为了泄愤而口不择言。
“我没这么说。你别往我身上泼脏水。”知道林梦龙心里难受,夏锦忍让地退到一边,拿起遥控器,若无其事地看起电视来。
“你没说,可你心里就是这么想的。”林梦龙站在原地瞪着夏锦,冷冷地说,“你别昧着良心说你不怀念高尚小区的生活。没办法,你就嫁了个没能耐的老公,我买不起市区的房,跟着我,你只能住关外,跟卖菜的捡破烂的土鳖扎堆过日子。”
“打住。”夏锦扫一眼林梦龙,违心地说,“我觉得住关外挺好的,空气清新,生活成本低。不和土鳖扎堆我怎么能鹤立鸡群?谁爱住市区谁去,反正我喜欢现在的舒坦日子。”
夏锦越委曲求全,林梦龙越觉得自己不是东西,他定睛端详着夏锦,良久,歉疚地问:“我说,嫁给我,你是不是觉得特别委屈?”
这下,夏锦是由衷地感到委屈了,不管是母亲、闺密、公公还是小姑子,就连林梦龙自己,都用钦佩且同情的眼光看待夏锦的婚姻。就好像林梦龙是只瘸腿断臂的流浪猫,被善心大发的她捡回家照料,似乎他们的结合不是相爱的结果,而是乐于助人的施予。夏锦就算爱心再泛滥,也不会慷慨到捐赠自己的终身幸福,可是没有一个人相信她的选择。
夏锦冷笑着瞟了林梦龙两眼,习惯性地披上外套拎上包,冲到门口换上鞋想往外走。
“你想去哪儿?”林梦龙知道离家出走是夏锦回避争吵惯用的伎俩,他伸手抵住门锁,意味深长地说,“小雪他们在,你回不去了。要走,也该我走。”
大门迅速地拉开,又关上。夏锦呆望着林梦龙渐行渐远的身影,苦笑着自嘲:“是啊,我还能去哪儿呢?”
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夏锦既不能去邝美仪那听母亲的唠叨,也不能回锦绣年华让林映雪两口子看笑话,从夏锦以低廉的房租“割据让地”那一刻开始,她就已经没有了退路。
9
林梦龙刚下楼,夏锦的短信就追了上来:“后悔结婚、觉得委屈的人是你吧?既然你不想看见我,那你干脆别回来了!”
林梦龙摇头苦笑,顺手关掉手机。天色渐晚,炊烟袅袅,小区内菜香四溢。林梦龙吸了吸鼻子,嗅出了空气中飘散的红烧排骨、鱼香茄子和虎皮辣椒的味道。他摸了摸咕咕作响的肚子,弯身钻进车里。林梦龙随手放了张CD,呆坐在车厢里,迷惘地看着窗外的天色,由昏黄变成灰黑。
再知情达理的女人,都有蛮横无理的时候。林梦龙扬头张望家中的灯火,挤出一抹苦笑,蓦然间,他懂得了父亲的隐忍。
过去林梦龙无比嫌恶父亲的软弱。每当林广生被王红咄咄相逼而沉默让步时,林梦龙便在心中冷笑:被人骑在头上拉屎还不吱声,简直是窝囊到家!
林梦龙大学毕业那年,为了一个苹果,王红把林家祖宗十八辈都问候个遍,林广生依旧忍着不吭一声。王红骂累了,自己进厨房下了碗面条,喂饱五脏庙后,故意打开家门,端了张椅子坐到门口,接着用恶毒的言语掴林梦龙耳光:“亲生儿子都没让老娘这么伺候过,人家的儿子居然好意思赖在我家白吃白喝。人要脸树要皮,没脸没皮的那就不叫个人!”
林梦龙不堪其辱,却又不屑与泼妇对骂,摔上房门开始收拾衣物。听见儿子房里的动静,林广生亦步亦趋地走近王红,低声哀求:“差不多行了,孩子大了,给他留点面子。”
“我给他留面子,谁给我留里子?坐吃山空你懂不懂?谁都不管,这个家早晚会让他败光!”王红恶狠狠地剜林广生一眼,无视他的央求,继续扯着嗓子喊。当天夜里,戒烟多年的林广生又抽起了烟。林梦龙步出阳台,面无表情地说:“我联系好了,明天我就搬。”
林广生既不赞同也不挽留,他幽幽地长叹一声,分别从上衣和裤子的几个口袋里摸出一把钞票,轻放进儿子手中。夜浓如墨,林梦龙看不清父亲的神情,只看见他指间忽明忽灭的幽光,欲语还休。
成家以后,林梦龙才慢慢体会到父亲的沉默。婚姻是门高深的学问,迁让是姿态,妥协是艺术。除非打定主意不过了,否则,和内人争吵打闹或分是非高低,对婚姻有百害而无一利。和父亲相比,林梦龙自叹弗如,婚姻这门功课,他目前仍不及格。
林梦龙忽然很想去看望父亲。驱车赶往吉莲花园的路上,林梦龙突然想起苏格拉底说过的一句话:“我如果能忍受这样的女人,就再也没有难以相处的人了。”一念及此,林梦龙情不自禁地“嘿嘿”坏笑:王红之彪悍,夏锦望尘莫及,所以父亲比他更具备哲学家的潜质。
玉米啃了一半,林广生吃惊地看着儿子,含混不清地问:“你怎么来了?”
“想来看看你呗。”林梦龙瞟一眼餐桌上唯一的碟子,避重就轻地问,“你晚饭就吃玉米啊?”
“嗯,晚餐吃杂粮好,健康。”林广生飞快地抹干净嘴角,匆匆地问,“闹意见啦?”
“没有,就是想来看看你,顺便监督你吃饭。”林梦龙一个箭步上前,关上电视和DVD机,不容分说地命令父亲,“跟你说过多少回了,别老窝在家看电视剧。哪怕你上网炒炒股打打牌,多动脑筋可以预防老年痴呆。走,出去吃点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