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仰视和支持是男人奋发的原动力,相反,女人的轻视和打击则是男人自暴自弃的原罪。林梦龙急于在父亲、妹妹和妹夫面前树立自己的威信,瞪着夏锦拍案而起:“我就愿意住在垃圾站!我偏要让孩子读垃圾学校!我们就在垃圾堆里过一辈子!你嫌脏可以收拾包袱滚蛋。明天我就去把户口迁到半岛一号,你能把我怎么着?”
如果说夏锦此前曾因自己的失言有过一丝羞愧,那么经林梦龙这样一激将,她的歉意也被他气到九霄云外去了。夏锦咬紧牙,瞪着林梦龙,冷笑反问:“我就嫁了这么个人,目光短浅、自私自利、不可理喻,我还能怎么着?”
眼看哥哥嫂嫂为了帮她出主意而上纲上线地展开人身攻击,林映雪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六神无主。情急之下,她拉住林梦龙的袖管央求:“哥,你别骂嫂子了!房子我们不买了,那两万块定金我们不要了。”
“疯了吧你?嫌钱多烧心啊?”冯西南一心想等他们集思广益自己提出假离婚方案,不想这家人个个都是死脑筋,金点子没有,还喧宾夺主把家庭会议演变成夫妻内战。冯西南一心急,也顾不上杨小果的叮嘱,白了林映雪一眼,煞有介事地说,“两万对我们来说不是个小数目,不能当废报纸一样白扔了。我倒有个建议,就是需要你们的信任和小雪的配合。”
林广生一辈子赶上过不少改革和新政策,对于国家新出台的条令,除了遵从他着实不敢想别的,也不知如何钻空子。看着四个孩子为一套房子吵得鸡犬不宁,林广生急着劝说这个,又安抚那个,直恨自己心眼太少。听女婿说他有办法,林广生急不可耐地催促冯西南:“你赶紧说,只要有办法,我们相信你,全力配合你。”
得到岳父的声援,冯西南这才不紧不慢地说出假离婚买到房子后再复婚的方案,说罢仍不忘强调:“要不是同事给支招儿,我自己也想不到这么高明的办法。”
“哪个同事?”林映雪转动着眼珠冥想苦想,盘根究底问,“这么大的事,我也是今天才知道,怎么还有外人比咱自己家人早知情?”
“那个‘男人婆’呗。”冯西南回想杨小果异样的神态,心里暗暗“咯噔”一下,两指偷掐自己的大腿壮了壮胆子,若无其事地说,“地产经纪打电话时她正好在旁边,你也知道她有多八卦……”
林映雪不痛不痒地“哦”了一声,心中暗想:杨小果果然聪明,再坚硬的竹子扔到她手里,都能迎刃而解。
林广生父子俩压根儿没留意旁枝末节,一心只想让林映雪夫妻俩解决眼前的难题。父子俩互换了一个眼神,林梦龙领会到父亲的意思,端出一副大哥的架子,清了清嗓子问冯西南:“你确定这样做不违法,不会留下祸根?”
“不会,我打听清楚了。”冯西南下意识地伸手拉住林映雪,言之凿凿地说,“爸、哥,我爱小雪,一心一意想跟她过一辈子。我这么渴望买房也不是为了自己,我是想给小雪一个安定的家。卖家现在天天催着我付款过户,但迁户口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我算过了,只有离婚的成本最低时间最快。只要你们和小雪相信我的为人,房子一过户,我马上跟小雪复婚。”
冯西南说得如此恳切,林梦龙也找不出他话里的破绽,扭过脸去问妹妹:“小雪,离婚不是件小事,你自己怎么看?”眼看林映雪面露难色,冯西南连忙搂住她的肩膀,动容地说:“老婆,我这么折腾全是为了你,为了这个家。如果连你都不理解我不相信我,我所做的一切就毫无意义了。”
“我信,我相信你。”听出冯西南的失望,林映雪忙不迭地应声说,“就按你说的办吧。”
一屋子头脑发热的人中,夏锦是唯一一个保持清醒和冷静的人。冯西南提起“男人婆”时眼里有一丝不自然的闪烁,尽管一闪即逝,却还是被夏锦捕捉得清清楚楚。离了婚再复婚又如何?夏锦心想,按照新的婚姻法,复婚后,雅然居的产权仍属于冯西南独有。而依照她对冯西南的了解,夏锦深谙,买房供楼的钱断不会由冯西南独力承担。即是说,林映雪要供养房子,而房产却只属于冯西南,因为那是他们复婚前他的婚前财产。
夏锦原想说出自己的担忧,可抬眼便撞见林梦龙愤恨的眼神。转念一想,他们问父亲问哥哥问妹妹的意见,唯独没有人咨询她这个嫂子的看法,夏锦负气地想:既然他们都没拿我当一家人,我又何必自讨没趣呢?
夏锦艰难地咽下了这苦涩的隐忧。婚姻到底是一场私生活,谁都无权对别人的婚姻指手画脚,夏锦只愿冯西南尚有未泯的良知,不辜负林家上下对他的信任。
“那这事就这么定了。”放下了心头大石,冯西南如释重负,眼角眉梢都带春风,对着夏锦粲然一笑,“还有一件事,嫂子,过户后我们还要简单装修一下,再散散味儿,所以可能还要在你那住上小半年。”
“没问题。”夏锦浅笑,抬头正视着冯西南,一语双关地说,“只要你和小雪过得好,我怎么着都成。”
5
依照行规,地产经纪的佣金由买方和卖方各承担一半。然而,俗话说得好“没文化最可怕”。章斌最怕和水果夫妻那样目不识丁的外地人打交道,一来他们喜欢用拳头讲道理,二来他们行暴后可以随时逃亡。章斌不想为几万块钱开罪水果夫妻,相反,他有十足的把握对付邝美仪那样的“文明人”。涵养有时候是一种累赘,就像莫泊桑笔下压倒一切的金钢钻项链,自诩文明的人,即便自己占理也会碍于“修养”而不允许自己撕破脸。所以,在邝美仪撤销售楼委托后,章斌就缠上了她。
起初,章斌只是发短信骚扰邝美仪:“佣金多一分我也不要,少一厘我也不答应。反正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10天之内,你要不付清,就别怪我先礼后兵。”
邝美仪30多岁开始守“活寡”,一个人带着女儿在地产边界摸爬滚打、挣扎求存,免不了会遇见形形色色胡搅蛮缠的人。和那些粗鄙的“地头蛇”相比,章斌的手段还稚嫩了点儿,邝美仪压根儿不把他的要挟放在眼里,直接将短信打印成文,找到地产总公司,添油加醋地向章斌的上级投诉章斌。
章斌因不遵操守被总公司辞退后,就像一头急红了眼的饿狼,咬着冷冷的牙,在短信里向邝美仪宣战:“死八婆,你等着,我一定让你血债血偿!”
邝美仪毕竟年近60岁了,不管年轻时如何叱咤风云,如今她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妪。接到章斌的短信后,邝美仪越想越害怕,自己在明而章斌在暗,如果他真的怀恨在心而恶意报复,她的确防不胜防。因为怕女儿担心,邝美仪一直瞒着夏锦,终日将自己反锁在屋里,手机不离身随时准备报警。因为担心章斌破门而入,她夜里点着灯,翻来覆去地难以入睡。就是趁着周末人多出门买个菜,也总感觉身后有不怀好意的人尾随。当邝美仪加快了脚步,五步并作两步地朝前赶时,却一不留神左脚绊了右脚,“啪嚓”一声扑倒在地。
邝美仪揉着磕掉一层皮的膝盖,有些懊悔自己把事做得太绝,如今赶狗入了穷巷,逼使章斌背水一战反咬自己一口。这样想着,邝美仪拖着伤腿,一颠一跛地拐到派出所报案。值班警员听邝美仪讲述完事件始末,停下笔,抬眼打量邝美仪,良久,才面无表情地说:“大姐,光凭这几条短信,不构成恐吓罪,我们不能备案。”
“他要我血债血偿,这都快出人命了,还不构成犯罪?”膝盖的伤口疼得邝美仪“咝咝”倒抽几口凉气,五官因激愤和疼痛狰狞地扭曲着,“我规规矩矩地为你们纳了一辈子税,现在我的人身和财产安全受到威胁,你们居然无动于衷?”
“抱歉,我也是依法办事。”值班警员转过纸笔,示意邝美仪在笔录下方签字,仍旧波澜不惊地强调,“如果他有进一步行动,您再来报案吧,目前他的行为,不构成犯罪。”
“等他进一步行动时我还有命来报案?”邝美仪嗤之以鼻,上下打量着和自己女儿差不多大的年轻警员,冷笑说,“有危险你不干预,只管写写画画,你可真是人民好‘公仆’!”
邝美仪推开笔录本,拒绝签字,撑起身子拖着腿,一瘸一拐地步出派出所。
等夏锦了解了内情时,章斌已言出必行地做出进一步的行动。
就在邝美仪报案无效的第二天早晨,家里的门铃催命似的响个不停。邝美仪连问几声谁呀,门外却鸦雀无声。她放慢脚步,小心翼翼地移到门后,趴在猫眼上向外一看,却只望见一团漆黑。邝美仪背过身正要抬步,门外又是铃声大作。她躲进厨房用手机向管理处求救,一面操起擀面杖,深呼吸一口气,这才拉开门,镇定自若地问:“是谁一大早按门铃玩?”
邝美仪隔着不锈钢的防盗门,隐约看清,是一个身高约180厘米,一身黑衣黑裤的壮汉。大冷的天,壮汉脸上竟架着一副墨镜,乍一看,像极了电影里的黑道老大。邝美仪心里一惊,指甲不由得抓紧擀面杖。她定了定神,沉着脸问:“你找谁?”
“找你。”黑衣壮汉言简意赅,半张脸罩在墨镜下,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我不认识你。”邝美仪斜眼朝电梯口张望,心里暗骂:管理处养了一群饭桶保安,上个楼都这么慢!
“你不需要认识我。”壮汉举起委托书晃了晃,利落地说,“你认识自己的签名就行,我来就是提醒你,这笔钱现在由我负责追讨。”
此前,邝美仪对非法讨债早有耳闻,所谓的讨债公司其实就是一群流氓地痞的集散地。眼前的壮汉,八成是章斌从讨债公司找来的混混。邝美仪心里乱成一团麻,可恶势力如弹簧,你弱他就强。于是邝美仪仍一脸气定神闲地笑着说:“可笑,我已经撤销委托了。你拿着无效的委托书来讨什么债?你去转告章斌,少在我面前逞强斗横,告诉他,老娘也不是吃素的,逼得我去报警,你们俩都吃不了兜着走。”
“报警有用吗?”壮汉反问,把邝美仪当成鲁班门前卖弄板斧的傻瓜一样耻笑说,“昨天在派出所,警察怎么跟你说的?”
原来不是她疑心生暗鬼!一想到自己昨天一路被跟踪,邝美仪再也无法伪装镇定,她瞠目结舌地扶着门框,心里七下八下地没了主张。忽然间,邝美仪觉得自己像一只被弃于荒野的羚羊,孱弱而老迈,即使羊角健在也无力抗敌,四处潜伏着的狮狼虎豹任谁都能把她当成一顿饱餐。邝美仪大脑飞快地运转着,决定绝不付钱。一来她不愿意支付子虚乌有的佣金,二来她也不愿意助纣为虐。不义之财就像喜从天降的糖馅饼,一旦行凶得了逞,丢了饭碗的章斌很可能以讹钱为主业,对她纠缠不清。
“警察怎么说,他们会亲口告诉你们的。”关上门以前,邝美仪鼓足勇气,咬紧牙关警告黑衣壮汉,“告诉章斌,我一个子儿都不会给的。让他趁早死了这条心!”
邝美仪惊慌地反身锁上门,虚汗像高温蒸馏的水珠一样密密冒出额头。她来不及顾虑自己的安危,脑海里所能想到的全是女儿夏锦。作为一只力不从心的母羚羊,邝美仪无惧与豺狼虎豹同归于尽,但壮烈牺牲之前,她必须确保女儿的安全。
邝美仪调整好呼吸,摸出手机,故作镇定地通知女儿:“小锦,你明天别过来了。张阿姨要回昆明,约我跟她一起去旅行。我们订了明天的机票,我可能要去十天半个月,最近你没事就别过来了。”
为了迁户口一事,夏锦和林梦龙的冷战一直未消融。每天回家对着一张冷若冰霜的脸,夏锦像被千百只红蚂蚁啃噬似的疼痛,心里又酸又胀。她正愁没地方散心,听见邝美仪要出远门,大喜过望地说:“正好最近要赶几个报告,我回你那住几天吧,清静一点方便工作,还能顺便帮你看看房子。”
“别,你千万别来。”邝美仪失口惊呼,还在找词编借口,夏锦已觉出不妥,狐疑地问:“妈,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别问了,反正你千万别回家!”唯恐自己说多错多,邝美仪急忙挂断电话,马不停蹄地打电话报案。警员了解情况后,仍是不冷不热地说:“对方是按了门铃客客套套地跟你说话,既没动粗也没有过激行为,这种行为连擅闯民居都不算,我们怎么定罪备案呢?”
邝美仪愤然扣下电话,她毅然决然地发了条短信给章斌:“要钱没有,要命一条,老娘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临睡前,邝美仪把家里所有的长棍短刀统统翻出来,围着床边排成一排,想想还是心有不安,就又给林梦龙发了条短信叮嘱:“家里最近有点状况,帮我看好小锦,千万别让她往我这跑。妈就这么一个闺女,把小锦交给你我很放心,你一定要帮我好好照顾她。”
6
任真扫一眼夏锦放到桌面上的报告,身子后仰靠进椅背,带着探究的神情打量夏锦,关切地问:“得红眼病了?”
夏锦并拢双足,愣了愣神,双手交抱在身前,不得其解地回答:“没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