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邝美仪不为所动,章斌心生一计,效仿水果夫妻开始痛说自己的奋斗史,滔滔不绝地从家乡说到异乡、从读书说到工作,最后口干舌燥地闷声道:“大姐,您也不是不知道,您那房子放盘两个多月,我带多少客户去看过?花了多少时间和精力?就算现在卖不成也不是我的错,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带客户看房是你的职责,我犯不着付你跑腿费。”章斌的无赖行为让邝美仪想起离婚前的夏平安,一想到那个软弱无能却振振有词的前夫,邝美仪对眼前这个男人就又多了几分鄙薄。邝美仪举起包,用包的一侧拨开章斌扶在门把上的手,打心底发出两声冷笑,“你不服气,可以起诉我,现在请你别耽误我的时间,让开!”
水果夫妻也怕事情再生变卦,蛮横地拉开章斌,保镖似地站在邝美仪两侧,贴身护送她出了地产公司。
“走着瞧。”目不转睛地盯着邝美仪瘦削的背影,章斌咬牙说道,“这钱,我要定了。”
邝美仪牵着刘义芸的手,一路说说笑笑地走进银行。水果夫妻俩跟在她们身后,小声地咬着耳朵,怎么都猜不透邝美仪改变主意的原因。
邝美仪利落地取款,转过身,直接取出两万现金放进男人怀里,爽快地说:“行了,这下我们两清了。”
两万块钱分文不少地进了口袋,水果夫妻攥住了钞票,这才确信一切不是梦境。女人拉住邝美仪的手,热泪滚滚地道谢,男人给邝美仪深鞠一躬,拍着胸脯保证:“大姐,以后您想吃什么水果就给我打电话,免费请您吃!”
刘义芸被爸妈催促着,也连声说:“谢谢阿姨,谢谢您。”
邝美仪侧目端详这一家三口,鼻子一酸,没头没脑地对男人交代一句:“小刘,你在深圳打拼不容易,你老婆孩子跟着你漂泊更不容易,就算以后日子好了,也千万不能辜负老婆孩子。”
说罢,邝美仪摸摸小女孩的脑袋,她在那一家人惊诧的注视下,扬长而去。
邝美仪见到刘义芸的一霎间,眼前就闪过24年前,夏锦扎着小辫挽着一篮自家产的鸡蛋的模样。那一年,夏锦也是6岁。邝美仪牵着夏锦,拖着编织袋,风尘仆仆地从深圳长途汽运站下车,夏锦仰着脖子脆生生地问邝美仪:“妈妈,还要走多远才能见到爸爸?我都好久没见过他了,我都快忘了爸爸长什么样儿了。”
“马上就能看见爸爸了。”载满思念之情的邝美仪,满心欢喜地告诉女儿,“见到爸爸,咱们就再也不跟他分开了。以后你天天跟爸爸在一起,再也不会忘记他的样子了。”
沉睡多年的记忆如今活灵活地浮现在眼前,如风过耳,邝美仪似乎又听见一家三口在异乡重逢时,女儿银铃般的笑声。三月春风似剪刀,吹在脸上湿湿凉凉的,邝美仪抬肘一拂手,抹去了眼泪。她加快了脚步,朝着那个空无一人的家,勇敢地走去。
3
“限购令”的实施,不仅让水果夫妻那样的买主受到了限制,也让邝美仪这样的卖主受了束缚。邝美仪握着计算器和纸笔,写写画画算了半天的细账,终于决定撤销售楼委托。
章斌正和同事站在公司门外,抽着烟抱怨世道不好,老远看见邝美仪娉娉婷婷地走来,章斌连忙扔下烟顺势用鞋尖捻灭了烟火,这才喜出望外地迎了上去。
“大姐,我正要找您。那房子……”
“房子我不卖了。”邝美仪故意不看那张阿谀谄媚的笑脸,下意识地夹胳膊护紧手袋,目视前方不卑不亢地推门进了地产公司。
“本来我可以打电话交代一声就行了。我亲自跑一趟,是尊重你之前的劳动,所以也希望你尊重我的意愿。”邝美仪坐定,将手袋放在膝头,双手捂住,瞥一眼章斌,泰然地说。
“邝小姐,你这样做,不符合规矩。”平白辛苦一遭,就因为一道“限购令”,眼看就要到手的3万元中介费鸡飞蛋打了,章斌本已为此积了一肚子怨气。如今邝美仪要撤销委托,无异于堵死章斌的退路,让他连重新寻找买主赚取佣金的机会都一并收回了。想到邝美仪对满裤管泥土的水果夫妻那般仁慈慷慨,却一再而再三地给他下绊添堵,一时间,旧恨新仇齐涌,章斌连客套的尊称都省略了,大言不惭地警告邝美仪,“放盘信息已经录入电脑了,不是你想撤就能撤的。再说我也不是慈善家,不能为你白辛苦流汗。”
“我也不是佛祖,不能因为你流了点汗就布施。”邝美仪一翻眼皮,无惧无畏地说,“你如果怕辛苦,可以回家窝着,反正这房子我不卖了。”
“卖不卖是你的事,我付出了劳动,你就得给我辛苦费,没三万也得给一半。”既然邝美仪能把合情合法的两万块定金退还,章斌想,原本应该属于他的佣金,她也该照常支付。章斌心里转不过这个弯来,阴着一张脸,不依不饶地和邝美仪杠上了。邝美仪也不是省油的灯,决心不理会章斌的无理取闹,别过脸去问一旁噤声观战的地产公司女同事:“你们经理在不在?你们总公司电话多少?我就不信,这么大的地产公司,就没有一个懂道理的人!”
地产公司的内部管理,就像一个鱼龙混杂的农贸市场,看似上下级关系的同事,其实都是自负盈亏的商贩。老话说“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利益当前,谁敢跳出来说三道四阻碍别人发财?得罪卖主事小,大不了少做一单生意,可若因此得罪了同事,谁不怕结下“杀人父母”的不共戴天之仇?
所以经理笑意盈盈地说了几句安抚的话,既不表态也不干涉,只是笑容灿烂地建议邝美仪:“‘限购令’来得太突然,我们公司目前还没有针对这项政策的解决方案,我也不方便给意见。所以,我还是建议您和小章协商解决。”
邝美仪听出经理话中的推托,耐着性子跟她讲道理:“不是我不想卖,但你们也替我算算这笔账。我原本想卖房换两套小房投资,‘限购令’一下来,买得起房的人买不了了,可以买的人又买不起。我如果硬着头皮卖房买房,不仅要搭进房产税和中介费,还不知道哪天才能回本。这事搁你身上,你愿意冒险做赔本生意吗?”
邝美仪口水都要说干了,经理仍不为所动,耐心地听她发完牢骚,这才假笑说:“您的难处我理解,但这事,我还是做不了主。”
“那我就找你们总公司,总公司不管我就找房管局,房管局管不了我就报警。”意识到经理暗中为章斌撑腰,邝美仪深知自己寡不敌众,拎包站起身羞愤地说,“你们别想趁着人多势众讹我。国有国法,我就不信找不到替我做主的人!”
“谁做主都没用!”章斌摸出一根烟,冲着邝美仪远去的身影,扯破喉咙喊道,“你躲不掉的。这钱,你不给也得给!必须给!”
邝美仪对章斌的恐吓充耳不闻,踢踢踏踏地踩着高跟鞋疾步离去,一面给自己壮胆说:“他也就是想钱想疯了吓唬吓唬我,谅他也不敢把我怎么样。”走着走着,邝美仪越琢磨越来火,咬牙切齿地告诫自己:再伸舌头刀口添血我就不姓邝!再动倒腾房子的念头我就倾家荡产!
除了邝美仪,同样被一纸“限购令”制约得焦头烂额的还有冯西南夫妻。
别墅梦虽难圆,冯西南却仍心存希望,梦里醒时都盼望自己有一套印着他大名的房子。春节刚过,冯西南便相中了雅然居的一套二手房。尽管只与锦绣年华隔着两个街区,但因为雅然居独栋不成林,既没有完善的社区配套也没有挨着地铁站和学校的便利,所以房子的单价只有锦绣年华的40%。房价虽不在一个档次,好歹毗邻“高尚住宅区”,这样想着,冯西南心里添了几分得意,颇有几分狗仗人势的傲气。冯西南瞒着老婆和老丈人,自作主张签了购房意向书,并刷卡缴付了两万块钱诚意金。冯西南盼星星盼月亮般翘首以待,只等着办完过户手续荣升为有产阶级,可限购令一出台,冯西南的梦幻又再度幻灭。
近年房贷卡得紧,但凡已婚人士,必须以夫妻双方的名义购房贷款。而依照“限购令”的规定,深圳户籍居民家庭限购两套房。换言之,因林广生和林梦龙各占去一套房子的限额,林映雪则“被失去”买房的权利。而冯西南也成了被殃及的池鱼,眼睁睁看着自己预付两万订下的“肥肉”,又将被别人叼回篮里。冯西南每天坐进办公室的第一件事,便是打开电脑上网紧追地产新闻,眼见限购势在必行,冯西南像个灌满氢气的气球,郁闷得快要爆炸了。
作为上司,杨小果很快觉察出冯西南的变化,她趁着身旁无人,半开玩笑地打听:“冯西南,你跟小雪没在被窝里打架吧?最近怎么总是魂不守舍的?”
“我都快愁死了,哪有工夫打架啊?”冯西南正愁无处申诉,正好杨小果主动过问,便将憋了多日的烦闷,倒豆子一般倾倒而出,“你说说,我一不偷鸡摸狗,二不奸淫掳掠,一辈子没做过什么缺德事,为什么总有缺德事找上我?不过想买套自己的房子,家人不支持,政策也不给力。横竖我辛辛苦苦攒钱当房奴,房子还不愿意奴役我!”
“我当什么事呢。”杨小果果然不负“女中豪杰”的盛名,临危不乱地撇嘴说,“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有钱还能让限购令逼死?”
“就知道你见多识广,天塌地陷在你这儿都不是个事儿。”听杨小果从容不迫的语气,冯西南的情绪顿时高涨起来。就像一个被医生宣判了死期的重症者,忽然被告知他拿错了别人的检查报告一般,冯西南在“妙手回春”的杨小果身上,看见了自己的生还希望。冯西南目光如炬地盯着杨小果,讨好地请教,“领导,快说说,你有什么高见?”
“离婚。”杨小果故意顿了顿,斜眼打量冯西南,暧昧不明地问,“怎么,舍不得?”
冯西南忽然从杨小果流转的眼波中感受到一种挑逗,顿时被这奇怪的感觉吓得一激灵,摇摇头道:“别开玩笑了。她哥多彪悍哪?我敢跟小雪离婚,她哥还不废了我?”
“舍不得老婆套不着房。”杨小果逼视着冯西南,挤眉弄眼地笑着说,“没让你真离。瞧你紧张那样儿!假离婚,先把房子套上,再复婚呗。”
冯西南心里“叮”的一下豁然开朗。他迎着杨小果眼带邪念的笑容,愁眉渐展,撑着腮帮沉吟:“假离婚?我看行。”
4
多亏杨小果的提醒,冯西南没有开门见山地提议假离婚,而是假模假样地叫齐一家人开会“商量”。
“眼下就是这么个情况,咱爸和哥各有一套房,所以小雪被限购了,买不了房。”冯西南皱着眉,瞟一眼老丈人,又偷瞄一眼林梦龙,故作犯难地说,“可是如果再不付余款,依合同条款,就算我们单方面违约,两万定金就泡汤了。”
“能不能跟卖方商量一下呢?”夏锦搬出妈妈的真实案例,苦口婆心地劝说,“毕竟这属于无妄之灾,你们也不希望被限购不是?多跟对方沟通沟通,能打动他们同意退款最好,就算不能,也请他们通融几天,给我们点时间想办法。”
“嫂子,不是每个人都像阿姨一样慷慨的。”个人利益当前,冯西南也懒得掩藏自己对邝家母女的妒羡,开诚布公地说,“人家巴不得我们违约白吃两万定金,谁会自毁横财?”
担心冯西南口不择言剑走偏风,非但解决不了问题还掀起新的矛盾,林梦龙急忙插话说:“还有一个办法,我把户口迁走,不就能让出一个名额?”
“这主意不赖。”夏锦侧脸端详着林梦龙,放光的眼神里是满满的骄傲,“还是我老公脑筋转得快。咱们都把户口迁到锦绣年华,这样小雪他们能买房,我妈今后再想置业也还有一个名额。”
“凭什么?”当着一家老小的面,夏锦竟红口白牙地让他在她的房产所在处落户,林梦龙的“做主情怀”又滔滔地翻涌起来。他沉着一张脸没好气地问,“我一大老爷们儿有手有脚有家有业,凭什么要做你门下的门徒?”
夏锦一腔热血想帮助林梦龙的家人解决难题,不想被他当众泼了盆冷水,她唇角的笑意渐冷,心也凉了半截。夏锦从林梦龙脸上收回注视,越想自己越觉得窝囊,心里话像沸水煮饺子般按都按不住地往外冒,她撇嘴说:“什么时候了还要争个你高我低?光惦记着你那点可怜的自尊,你考虑过咱家的未来吗?将来有了孩子,难道让他在那个遍地垃圾虫的‘堆田区’受教育?”
林梦龙知道夏锦对半岛一号的环境和邻居有意见,可任她再不满,也不该将他的家比做囤放垃圾的“堆田区”吧?想到自己辛苦奋斗而来的一砖一瓦,竟被夏锦视若敝屣,林梦龙一时间羞愤难当。他深知夏锦话糙理不糙,可认同她的话就等于公开承认自己的房子和能力皆不如她,那他以前努力营造的一家之主的形象就将即时坍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