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西南正低头换鞋,他听见最后一句话,绷紧了脸严肃地说:“杨小果,我们可是有言在先,玩玩可以,谁也不能当真。”
“我随口一说,瞧你那样儿!”杨小果冷笑一声,收腿坐正,盯着墙上的结婚照看得入了神。半晌,她冷冷地问,“冯西南,你不会还打算跟你老婆复婚吧?”
“不然呢?”冯西南扯着嗓子喊,“你也说她是我老婆,不跟她复婚,跟谁?”
杨小果脱鞋跳下沙发,蹑手蹑脚地从身后贴了上来,扁平的胸脯封箱胶似地黏住冯西南的背,娇嗔地请求:“跟我结婚也不赖,你考虑一下嘛。”
冯西南咬咬牙,回身扳正杨小果,正色说:“杨小果,我最后说一遍,你为我做的一切,我很感激。我也很欣赏你的魄力和能力,但是,我们在一起,不合适。”
“我不合适,她就合适?”杨小果哈哈大笑,满口喷着酒气讥笑说,“那个上了床都愣头愣脑的木头才适合你?”
冯西南汗颜地垂下头,心里很是后悔,不应把闺房秘密告诉杨小果,让她这般奚落小雪。他一恍神,妻子小鹿般纯洁无邪的眼神一闪而过。冯西南顿时打了个激灵,他回过神来,忍耐地请求杨小果:“别再讨论这个话题了,行吗?”
杨小果自动贴上去反讨了个没趣,就撇下冯西南,捞起自己横躺在地上的包,怏怏地说:“看样子你今天兴趣不高,我也让你搅坏了心情。得,我看我还是先走吧。”
杨小果提上鞋,僵在门口等了一会儿。见冯西南无意挽留自己,她回过脸去,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问:“冯西南,如果你老婆知道我们有一腿,她还愿意复婚吗?”
“我尊重她的选择。”冯西南沿着沙发边坐下,跷起二郎腿,看也不看杨小果,处变不惊地说,“我不是非要跟她复婚不可,但我很清楚,我一定不能和谁结婚。”冯西南顿了顿,抬起眼皮看着杨小果,慢条斯理地说,“其实你心里清楚,我们俩太像了,你今天能成就我,明天也能毁灭我。两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在一起,后果不堪设想。”
杨小果挽过包,耸肩一笑,不置可否。她趿拉着高跟鞋,反手带上门,施然离去。
自从林广生去了江津,夏锦的心里就像揣了一只兔子,终日惴惴不安。接连几天,林广生的手机都关机,王红的手机则无人应答。夏锦慌了神,忧心忡忡地问林梦龙要王红家里的电话。林梦龙如实说他也不知道号码,夏锦更是焦虑,催促他打电话到老家问问叔叔婶婶。
“你最近怎么啦?突然这么操心咱爸。”林梦龙舀一大勺西瓜瓤喂进嘴里,津津有味地问。夏锦在心里回应:王红出了名的泼辣凶悍,咱爸此去肯定是羊入虎口,凶多吉少。他一个老人在异乡,受了欺负想找个肩膀哭都找不着!这样担心着,夏锦的目光便在丈夫脸上来回游移,林梦龙被她看得心里发毛,扔下勺子打探,“我发现你眼神很可疑,你老实交代,是不是有事儿瞒着我?”
“别疑心生暗鬼。”在林梦龙探究的眼神中,夏锦险些说出实情,可一想到公公老泪纵横的嘱托,只好闪烁其词地说,“咱俩一个屋里吃一个屋里拉,什么事能瞒得过你?我就是想咱爸了,天气热了,想给他寄几身短袖衣服。”
“难怪咱爸疼你不疼我。”林梦龙自嘲地笑了,“你这半个女儿比我这整个儿子体贴多了。”林梦龙辗转打听到麓山花园洋房的电话,就抢先拨通了电话表孝心。电话响了好久,王红才懒洋洋地接起电话问:“喂,找谁?”
“阿姨,我爸在吗?”林梦龙对夏锦做了个鬼脸,喜笑颜开地说,“我就想问问他缺不缺衣服,要不要我回去取几身夏装给他寄过去?”
“你爸吃了药刚睡下。”王红爱理不理地说,“衣服不用寄,等他手好点了,我就陪他一起回去。”
“我爸手怎么啦?”林梦龙神色一紧,夏锦的心也“咕咚”一沉,俯身贴近话筒旁听,指尖渐冷。
“前天街上有人抢手机,他手机被抢跑了,人还被拽倒,把手都摔断了。”
“手摔断了?”林梦龙别过脸,与夏锦忧心的目光相交汇,急切地打听,“严重吗?”
“还可以吧。”王红依旧波澜不兴地说,“粉碎性骨折,已经上医院看过了,石膏也打上了。”沉吟片刻,王红不放心地补充一句,“这边有我照顾他,你们放心工作吧。医生说啦,不是特别严重,养一养就会好的。”
夏锦在话筒边听得清楚明白,深知王红怕林广生的子女飞去探望加重她的负担。当一个妻子连表面工作都疏于应酬时,夏锦知道,公公的婚姻真的走到了尽头。婚姻濒临瓦解,肉体又受病痛侵袭,这个时候,林广生最需要至亲的安慰和支持。不等林梦龙开腔,夏锦就斩钉截铁地说:“我们去看看咱爸吧,明天我就回公司请假。”
从王红淡漠的粉饰性言语中,林梦龙也隐隐意识到事态的严重。一想到父亲老迈孤立的身影,他一刻也坐不住了。林梦龙冲进房间搬下行李箱,边收拾衣物边打电话知会项目经理:“我必须请几天假,家里出事了,大事。”
9
王红显然没有做好迎接他们的准备。见到林梦龙的一刹那,王红的嘴角一沉,扭头冲着屋里喊:“林广生,你儿子来看你了。”
林广生右胳膊裹着夹板,缠绕在肩膀与手肘间的绷带已泛黄,勒在脖间的绷带两边,呈现出不均匀忽明忽暗的肤色。半个月不见,林广生瘦了一圈,下陷的眼窝与凹陷的两颊使他看上去又老了几岁。夏锦鼻子一酸,疾步迎上前,搀着林广生的左臂,将他扶到沙发上。
“怎么这么不小心?”见父亲如此困窘,林梦龙心里很不是滋味,却不愿让王红看出他的难过,绷着脸闷闷不乐地问。
林广生瞥一眼儿子,拍了拍儿媳的手背,翕动着嘴喘一口气,轻声说:“意外,意外。”
王红不愿意看林家人父慈子孝的表演,赤足扭动腰肢,招摇地进了屋。不一会儿,她尖厉的声音就从房里传来:“哎呀,我啷个晓得他们会来嘛,他们来之前也不晓得打个电话。你们先去幺妹儿那住几天嘛,等他们走了我再接你们回来。没得办法,家里人多住不下。”
夏锦明白,王红说的虽是四川话,可那番家乡话,却是说给他们这两个不请自来的外乡人听的。夏锦怕公公心里难受,就假装听不懂,微笑着问林广生:“爸,洗手间在哪儿?您的毛巾是哪一块?脖子都黑了,我给您擦擦吧。”
林梦龙也听懂了王红的弦外之音,却也充耳不闻。他背着手站起来巡视一遭,撇嘴打量一屋子的欧陆风情,拔高了音量,啧啧称赞道:“爸,您这个家可比吉莲花园豪华多了,光是这一屋子的罗马帘就得好几万吧?”
“没用多少钱。”王红听出林梦龙话里有话,假笑着迎上来说,“还不到两万块。我跑了好多地方,口水都讲干啦,才买到这么实惠的窗帘。”顿了顿,王红又强调,“装修这房子我花了好多心思哦,毕竟是我父母的房子嘛,确实要花点心思的。大到吊顶小到一颗螺丝,都是我亲自跑去建材市场买回来的。”
林梦龙瞪着王红,已不屑掩饰自己对这个女人的厌恶,阴阳怪气地说:“每个家庭都有分工的嘛。不管房子买给谁住,总归是我爸出的钱,你出点力,也合情合理。”
夏锦仍不知公公和王红谈判的结果,生怕王红在气头上重提离婚,连忙跳下沙发,拉住林梦龙,打岔说:“老公,你不是一路喊饿吗,我们出去吃点东西吧。”夏锦回头冲着王红强挤出笑,温和地邀请:“阿姨,你们吃饭没?要不叫上公公婆婆一起出去吃点东西吧。”
“不用了。”王红拉着冰冷的长脸,面无表情地说,“我爸妈不喜欢和外人一起吃饭。”
林广生在火药味渐浓的时刻打断了王红,讪笑说:“是不是该吃药了?你把药放哪儿了?”借着找药的借口,林广生顺坡下驴将王红拉回卧室。关紧房门,林广生压低嗓子苦苦哀求王红:“你让我筹钱,我也答应了;你不让我告诉他们我摔伤了,我也听你的了。看在我这张老脸的面子上,孩子大老远跑来看我,咱们就跟他们吃一顿饭吧。”
“唉呀,我下午还约了人打麻将。”作为不离婚的交换条件,林广生刚到江津,就已如数交出缩衣节食攒下的养老金,让王红偿清了花园洋房的贷款,并答应她回深后把吉莲花园的房子做抵押,贷款给钱凯。换言之,王红不仅能解决亲情危机,日后还贷的压力也将落到林广生一个人的肩上。钱一天没到手,稳住林广生就还有价值,看在钱的分上,王红倒挤眉应承,“好吧好吧,你先带他们去占位点菜,早点吃完早点走,烦死啦。”
父亲和王红在屋里协商的工夫,林梦龙已用茶几上的苹果和花生填饱了肚子。见时间尚早,林梦龙和父亲商量先去参观陈独秀的旧居,然后再去火锅店。如果不是为了他,儿子一辈子也不会踏足江津。林广生想,难得儿子想在城内转转,无论如何也要称了他的心。林广生算了算时间,妻子和朋友逛街至少需要几个小时,足够他们去鹤山坪转一圈。于是他敲了敲的士司机的座椅说:“师傅,先不去‘小天鹅’火锅城,去鹤山坪。”
尽管林广生掐准了时间,却错误地估计了江津的交通状况。他们从山上下来时,南部的公路已陷入拥堵的“交通罐头”。当三个人气喘吁吁地赶到“小天鹅”时,王红已和朋友坐定,沸腾的鲜红火锅,衬得她脸色愈加铁青。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不光摔断了手,还摔坏了脑袋咧。”尽管座上有外人,也有晚辈,王红还是不留情面地训斥林广生,“家里到这边最多半小时车程,你们足足用了多七倍的时间,是爬着来的吗?”
“大塞车。”不知是因紧张还是赶路太热,豆大的汗珠密布林广生的额头。林广生一心想和儿子儿媳吃顿安乐饭,就单手笨拙地替王红撕开消毒碗筷的包装膜,赔着笑脸好脾气地劝慰,“对不起,怪我没掌握好时间。老婆,消消气啊。”
“叫你占个位子都做不到,还要我们一堆女士等你。”王红勃然大怒地反问,“你自己说,你还有什么用?”
为了不使父亲为难,林梦龙咬牙忍受着王红对父亲的奚落,一双筷子紧握在拳头里,心头的火每跃升一点,推筷子的大拇指就多用一寸力。终于,忍无可忍的林梦龙将竹筷掰成两截,劈手扔下,不由分说地拉起夏锦,愤恨地说:“走,我们不跟畜生同台吃饭!”
如同一只束手就擒的羊羔,夏锦被丈夫拧着手腕,强行拖出了火锅店。临行前,林梦龙向父亲怒目而视,以无声的愤慨示意林广生:“要还是个男人就跟我们走,别在这儿被人羞辱了!”然而林广生羞愧地别过脸去,闪避着儿子的目光,缩下脖子,羞惭地耷拉下脑袋。
“懦夫!”父亲的软弱让林梦龙绝望。他咬牙切齿地斥了声,就死死拧住妻子的手腕,像拽羊上屠宰场一样,拖拉着夏锦头也不回地冲出“小天鹅”。
林梦龙就像一头怒火冲天的野猪,叩开门,就在花园洋房里横冲直撞,沿路摔摔打打,看见电视柜上的浮雕花瓶,他顺手举起来就往地上摔。王红父母知道这屋子造价不菲,即使小到一个烟灰缸都不是便宜货,两个老人上前又抱又抢,惊恐万状地喊:“弄啥子嘛!要撒泼回你们家撒!”
林梦龙一愣,一拳捶在墙上,怒不可遏地冲王红父母叫嚣:“这就是我们家!这里的每一件东西都是我爸啃玉米嚼馒头省下来的血汗钱!你们这群吸血鬼、寄生虫,你们给我滚!”
“说啥子嘛,真的是,”王红妈清扫着地上的玻璃碴,不服气地嘟哝,“房产证上面是我们的名字,要滚也轮不到我们。”
林梦龙胸脯饱满得如同灌满气的热气球,他咬紧牙根瞪着老太太。良久,他扭头命令夏锦:“收拾东西,回家!”
“那,咱爸怎么办?”夏锦原地不动地嘟哝。
“当然跟我们一起回家。”林梦龙说着,已拨通王红的手机,连客套的称呼都直接省略了,气势汹汹地说:“叫我爸听电话。”
林广生听儿子说要护送自己回家,胸口一暖,脸上菊花似地绽放出笑容。他左手握着手机,踱到一旁,颤颤巍巍地说:“医生说了,骨折了不能坐飞机,会导致血管内出血,组织因高压而受损。”
“那就坐火车,火车坐不了就坐汽车。”想到王红一家视人如草芥却爱财如命的嘴脸,林梦龙一秒也不想耽搁,不容置疑地说,“如果连汽车都不能坐,我背也要把你背回去!”
林广生心头一紧,双目湿润。他警惕地四下望望,确认周边没有王红或她的眼线,才咽了口唾液艰难地表示:“爸知道你孝顺,但是,爸暂时还不想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