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电话,林梦龙也能从父亲小心翼翼的口气中想象到他在王红身边战战兢兢的受气模样,他心里就像吞下半只蟑螂一样恶心。林梦龙不由分说地掐断电话,鄙薄地撇撇嘴,对夏锦说:“没办法,有的人就喜欢自取其辱。他喜欢自虐,就让他待在地狱里吧,我们自己回去!”
夏锦拗不过盛怒中的林梦龙,取回未打开的行李箱,满腹心事地尾随丈夫,亦步亦趋地去往江北机场。她趁林梦龙不备,还是联系上了公公:“我们的飞机下午3点半起飞,爸,您自己要保重身体。”林广生也不啰唆,只匆匆交代一句:“先别登机,一定要等我。”
林梦龙听说父亲要来送机,虽不表态,却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坐立难安,不时地歪脖去看墙上的时钟。下午两点半,林广生上气不接下气地赶来,唯一能活动的左手上,费劲地提着两个红色塑料袋。
“喏,给你们买了点吃的。小雪爱吃的豆干,梦龙爱吃的牛肉干,你最喜欢的麻辣酱,西南喜欢的火锅底料。”林梦龙见父亲铁了心要留下,阴着一张脸撇向一边,故意不看他。林广生咧嘴冲儿子谄媚地笑笑,气喘吁吁地对夏锦说,“你们回去把东西分一分,不够再打电话告诉我,我再给你们买。”
“看来你打算扎根江津了?”林梦龙看着气喘如牛、大汗淋漓的父亲,又心疼又心焦,不由得加重了语气,“那个女人到底有什么好?不就是图你的钱?你拿真心给她她也当成驴肝肺,训你跟训孙子一样,你还在一边点头哈腰的,你怎么就那么犯贱呢?”
林广生苦着一张脸,赔尽小心地强笑着,百口莫辩。夏锦看不下去,上前挽住公公厉声呵斥:“林梦龙!有你这么跟爸爸说话的吗?”夏锦将面呈猪肝色的公公搀扶到一旁,愧疚地宽慰他:“爸,他那人就是口臭,其实心疼着您呐,您别往心里去。”
林广生迟重地点了点头,目光逐渐蒙眬起来。他抽出手轻拍夏锦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小锦,爸再告诉你一个秘密。爸爸特别想家,尤其是想你们,可是爸爸不能回去。”林广生将王红逼他抵押吉莲花园的事简短地告诉夏锦,垂下泪眼低声说,“那房子是我和你阿姨两个人的名字,我不签字她就办不了抵押。我现在是能拖一天算一天,只要我不回去,那房子就不用抵押。虽然那房子值不了太多钱,但那是爸爸能给你们几个留下的唯一财产了。”
夏锦想告诉公公:“我们什么都不要,只要您的健康和快乐。”可话到嘴边,却欲语泪先流。公媳俩默默地握手垂泪,直到林梦龙气急败坏地催促夏锦登机,她才鼓足了勇气问公公:“爸,您的手,不是故意摔断的吧?”
林广生的脸上掠过一丝苦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他轻轻挥了挥左手,和蔼地叮嘱夏锦:“回去吧。回去以后,一定要和梦龙好好过日子。”
10
“咱爸刚才到底跟你说什么了?”飞机上,林梦龙呷一口咖啡,翻一页杂志,假装不经意地问。
“想知道自己问。”夏锦替公公憋了一肚子委屈,正愁没处发泄,拉着一张脸,闷声嗔怪,“明明关心人家,又不及时表达,张嘴就知道骂人,一点都不体恤人!”
林梦龙被夏锦噎得直翻白眼,只好翻阅航空杂志,埋下脸来不理人。大约一刻钟后,林梦龙合上杂志,望着夏锦讪笑:“咱爸刚才到底跟你说啥了?好老婆,告诉我一下呗。”
想到公公千叮万嘱请她保密,夏锦咬紧唇,长吁一口气,避重就轻地说:“没说什么,就让我跟你好好过,别总怄气。说你是个驴脾气,让我多包涵,别跟你一般见识。”
“切。”林梦龙悻悻然撅嘴吐出一个字。
“对了,咱爸账上只剩2000块钱了。”夏锦用手肘顶了顶林梦龙,夫妻俩同时心酸了起来,“我给爸钱,他不肯要,说是2000块治手足够了。”
林梦龙不接腔,仰头靠上椅背,缓缓地闭上眼睛。顷刻,有晶莹的光,在睫毛下闪烁。下了飞机,林梦龙马不停蹄地绕到机场大厅,在柜员机上给父亲转了一万块钱,轻描淡写地吩咐夏锦:“回头你跟爸说一声,手一定要好好治,钱不够了我再给他转。”
夏锦郑重地应了一声,眼窝一热,上前紧紧牵住丈夫的手。
夏锦仅仅离开了一天,袁茵便深切体会到闺密所说的房子和房子之间的差别。
小小半夜啼哭,袁茵下床一摸,惊觉女儿额头滚烫。夜里的黑车司机都停止了接送服务,乘不上林梦龙的顺风车,何为和袁茵只能抱着小小冲上马路。站在夜风中等待的5分钟,是袁茵30年人生中经历过最长的一次等待。怀中的女儿因身体难受而哇哇大哭,袁茵望着满脸通红的小小束手无策,既不能代替女儿生病又无法减轻女儿的痛苦,她的眼泪像断线珍珠似地淌下。袁茵怕泪水溅到女儿身上,一手托着小小,一手不停地用袖口拭泪。
关外的夜,寂静阴森,只有人行道上的榕树沙沙作响,撩得人汗毛倒立。何为夫妻俩迟迟等不到红的士,不得已,只好抱着小小跳上进不了关的绿的士,风风火火地奔向关外的民营医院。婴儿感冒发烧是常有的事,民营医院的值班医生见怪不怪,不慌不忙地给小小量体温,推了支退烧针,其间还接了个电话和男朋友缠绵了一阵。
袁茵守了女儿一夜,小小的体温一直时高时低。天蒙蒙亮时,小小突然放声大哭,莲藕一般肉乎乎的小手小脚,烦躁不安地扭动着。袁茵抱着女儿冲出门,逮住刚开工的黑车司机,热泪滚滚地请求:“去市人民医院,快!”
因为耽误了治疗,小小原本只是感冒发烧,如今却转变成肺炎。由于血管太细,人民医院的医生只能将吊瓶的针头,刺进小小粉嫩的头皮里。袁茵爱抚着女儿火球似的脸蛋,眼泪吧嗒吧嗒地滚落,她冷冷咬着牙,对站在一旁抹眼泪的何为说:“姓何的,我们离婚。”
眼瞅着外孙女受苦,袁茵妈的心也揪作一团。可听见女儿负气提出离婚,袁茵妈还是抽着鼻子,一巴掌拍在女儿背上:“你也烧糊涂啦?说什么胡话!”
“我从来没这么清醒过!”袁茵“噌”地跃起,瞬间冲到何为跟前,她点着丈夫的太阳穴,涕泪交加地咆哮:“姓何的,嫁给你我算倒了八辈子大霉!连房子都买不起,你结什么婚?生什么孩子?连市内的房子都租不起,让老婆孩子跟着你受苦,连个病都不能及时看,你算什么男人?”
一个女人绝望的怒吼引来了围观,输液室门口渐渐被其他患者堵得水泄不通。护士长闻声而来,不满地责备:“安静。这里是医院,要吵回家吵。”
“家?我哪里有家?”袁茵歪着脖子失神地望着何为,像头垂死的骆驼一般缓缓蹲下,哭中带笑地问,“嫁给你这个窝囊废,我和女儿这辈子能有家吗?”
何为羞愧得如同被游街的重犯,紧闭双眼抿紧了嘴唇。何为越是一言不发,袁茵越厌恶丈夫的窝囊。她揪起何为的衣领将他拖到女儿面前,扳着他的脸逼他正视女儿,崩溃地又哭又笑:“看看,看看你这个当爸爸的做的好事!要不是你无能,小小能得肺炎吗?用得着受这份罪吗?”
“我浑蛋!我无能!我对不起你们!我不是男人!不配有家!”药物作用下,小小渐渐停止了哭闹,陷入沉睡。然而,因为病痛,女儿娇小的五官却在那张红苹果似的脸庞上,显得有些变形。钻心的疼痛在何为体内迅速蔓延,内疚、自责、无奈、卑贱和屈辱的多重感觉,瞬间像核弹一样炸开。何为挥动着那双握方向盘握出趼的粗糙大手,左右开弓地扇自己耳光,撕心裂肺地呐喊起来。
直到被医院保安请出病房,何为仍像个跳了针的点唱机一样,念念有词地重复着那句话:“我浑蛋!我无能!我对不起你们!我不是男人!不配有家!”
袁茵妈搂过浑身瘫软的女儿,抽抽噎噎地叹:“唉,当初你不听我劝,说你不在乎他有没有房,现在又闹成这样,何必呢。”
“我是不在乎。”袁茵出神地望着女儿,扎进小小透明皮肤下的针头如同扎在她的心尖上一样,袁茵满心悲凉地说,“就算跟他睡天桥底下我也不在乎,可我得替小小在乎,小小这么小,我不能让她跟着我们受罪。”
6月底,冯西南将雅然居收拾得有模有样,这才去人事部找妻子,郑重其事地提议:“小雪,明天请半天假,咱去民政局。”
林映雪微仰着天鹅一样白细的颈项,明眸善睐地应了声:“好”。
一墙之隔,正在人事经理办公室谈事的杨小果听得一清二楚,她飒飒有风地冲了出来,轻咳一嗓子,一本正经地说:“咦,冯西南也在?正好,有张保单有点问题,去我办公室谈。”
林映雪的笑容僵在眼角,她在心里高喊着:“不要去!”然而,却眼睁睁看着冯西南与杨小果并肩离去。林映雪喝了一口水,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心慌意乱地继续办公。
杨小果进了办公室,麻利地将门反锁,抬肘拉下百叶帘,灵巧地一个急转,身子直往冯西南身上贴。
“这里是公司。”冯西南侧身一闪,皱眉道,“你冷静一点。”
“你明天就要复婚了,还要我怎么冷静?”杨小果再次缱绻地贴了上去。冯西南果断地一侧脸,躲过了她灼热的吻。冯西南推开杨小果,轻声而坚决地宣布:“我从来没有骗过你。你知道的,我迟早要跟小雪复婚。”
“既然这样,你当初为什么要勾引我?”杨小果气急败坏地攥拳跺脚,泪花在眼眶中打转。
“杨小果,衣服可以反着穿,但话不能反着说。”冯西南就像闪避一个叫花子一般躲开她的身体,一脸的不屑,“当初,明明是你勾引的我。”
“牛不饮水谁能按得下牛头?”如同一个眷恋舞台的表演者,明明剧目已结束观众已退场,杨小果却迟迟不肯下台,高扬着额头强辩说,“要不是你有坏心,你会被我勾引吗?”
“我承认,我的确动过心。”冯西南深呼吸一口气,念及杨小果昔日的好,语气不由得软和下来,“可也就是一霎,可能因为你的帮助,也可能因为你的示好,甚至还可能因为对你性取向的好奇。”冯西南悄悄瞄一眼杨小果,支吾坦承道,“总而言之,我对你的感觉很复杂,说不清楚是什么,但肯定不是爱。至少,不是想跟你结婚成家过一辈子的那种感觉。”
“林映雪就能给你那种感觉?”
“是。”冯西南回答得铿锵有力,简洁的一个字,流星锤般一下子抡在杨小果脸上,令她颜面无存,继而又重重地砸在她心间,让她心痛不已。
“为什么?”
“和她在一起很舒心、放心,也很安心。”冯西南顿了顿,语重心长地说,“我可以放心地将自己交给她,永远不必担心她会暗算我。”
知道冯西南仍记恨她弄巧成拙的“电脑小票”事件,杨小果便冷笑问:“你这样坦白地伤我,就不怕我揭穿你?”
“我说过了。就算不能跟小雪复婚,我也不会跟你结婚。”如果说从前雷厉风行的杨小果还有值得他钦佩的地方,而今站在他眼前痛哭流涕为爱纠缠的杨小果,只配得到冯西南的同情。
冯西南苦笑着摇头拉开了门,斩钉截铁地宣布:“杨小果,别让我看不起你。我们之间,到此为止。”
杨小果拉开百叶窗,缓步走到办公桌前,坐进大班椅,双手捂脸肩膀抽搐地笑了起来。她笑着笑着,两只手心湿成了一片。这是个商品时代,有人试图用婚姻换房子,杨小果则想用权力换感情,最终,冯西南却选择用身体与她交换利益。
埋怨谁呢?在你情我愿的基础上,一切都是等价交换。算了吧,还有比谈情说爱更重要的事,比如升职,比如赚钱,比如买一套自己的房子。杨小果哭哭笑笑地劝说自己。这场短兵交接的互动游戏中,冯西南无所畏惧,林映雪熟视无睹,而她还没上阵杀敌,就已没了对手,和谁去争去夺呢?
而林映雪像患上重度妄想症似的,只要一闭眼,满脑子都是冯西南和杨小果苟且的画面。她夜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就索性支起身,眼睛都不眨地盯着安睡中的冯西南。不知道冯西南做了个怎样的梦,睡得那样安详,嘴角还带着笑意。冯西南越是睡得沉,林映雪心里越是不安,“掐死他就没人可以背叛你”的声音越来越近,她一双手又鬼使神差地举到了冯西南面前,两个虎口正要卡向冯西南的脖子,手机铃响却及时将林映雪从幻象中拉回现实。林映雪擦去额前的冷汗,跳下床接起电话。
“小雪,爸爸没了。”才说完这一句,电话另一端,林梦龙已泣不成声。
“啊——”一声尖厉的非人类的叫喊,划破了夜的静谧。冯西南一骨碌翻身坐起,满眼惊骇地瞪着妻子问:“小雪,你怎么啦?”
“爸爸!我要爸爸!”林映雪耗尽了身体里的每一分能量,一头栽倒在地,号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