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6月的最后一天,云层厚实得如同一床又一床的棉絮,懒洋洋地压在空中。雨前的空气潮闷且压抑,夏锦开了空调,却仍辗转反侧地难以入睡。
凌晨3点,突兀的电话铃吓得人心惊肉跳。夏锦一骨碌下了床,满身是汗。急促的电话铃给人一种不祥的感觉,林梦龙此刻身在武汉,夏锦暗想:该不会是他出了什么事吧。这样想着,她脚步变得轻飘,东倒西歪地冲到电话前。
“老婆,咱爸没了。”林梦龙说着便呜呜地悲哭起来。
“没了?什么叫没了?”夏锦害怕弄明白那两个字的真正涵义,十指冰凉的神经末梢却不听使唤地抖动着。
“爸爸,呜呜呜……”林梦龙语不成调地解释,“阿姨刚才打来电话,说咱爸心脏不舒服,送到医院已经没有呼吸了。呜呜呜,爸爸呀……”
怎么会这样?夏锦张开的两片嘴唇颤抖地翕动着,喉咙像被硬物塞住似的发不出声音,她仰起头,悲怆地盯着惨白的天花板,热泪汩汩而无声地呐喊:怎么会这样?不应该是这样!
傍晚的时候,夏锦还想着要给公公打个电话,问问他的近况。但因为偏头痛,夏锦服了两片“幸福止痛素”后,就靠在沙发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已接近晚上9点,夏锦怕影响老人休息,便没有拨出那个电话。如今,她再也没有机会了。想到这,夏锦才“哇”地恸哭失声地自责:“我前几天打电话时爸还好好的呢,还说他的手消肿了,身体康复得挺好。我今天还想着给爸打电话,我还没打呢,他怎么就没了呢!”
“爸爸!”电话另一端,林梦龙也自顾自地忏悔哭诉,“我最后一次见爸还跟他赌气,走的时候还骂他那么重,我连道歉的机会都没有了。爸爸啊,你怎么能就这样走了呢?你怎么能让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呢?”
夫妻俩各自抱着电话,如同抱头一般痛哭了许久。林梦龙猛然间想起什么,呜咽着吩咐夏锦:“我已经在高铁上了,你现在赶紧收拾几身衣服,天一亮就打车去吉莲花园等我。”这个时候,夏锦也顾不得弄清丈夫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抽泣着答应,泪眼迷蒙地开始收拾行囊。
分别不过几天,在公公家楼下再见到林梦龙时,夏锦还是对丈夫的变化大吃一惊:平日有些刚愎自用的林梦龙,此刻微佝着背,眼眉低垂,步履缓慢,活脱脱一株北风下的芦苇,彻底被悲伤压垮了。夏锦的心像顶在刀锋上一般锐利地疼了起来,她奔跑向丈夫,张开双臂,狠狠地给了林梦龙一个拥抱。
夫妻俩手拉着手沉默不语地上了楼,温暖与抚慰静默地在掌中传递着。推开门的一霎,熟悉的沙发上仿佛还坐着笑意盈盈的林广生,他们曾并肩挤在一起看电影,也曾围拢在餐桌上谈笑风生地吃着晚餐,还曾占据茶几的四角打“升级”,而墙上的字画,更是老人多次爱不释手地向他们展示的至宝。一家人济济一堂的画面,铺天盖地地涌上心头,夏锦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
林梦龙没有安抚妻子,而是极力平抑着自己的悲愤。他晾下夏锦,走进父亲的书房和卧室,有条不紊地开始翻箱倒柜。听见屋里的响动,夏锦追上前去,大惊失色地问:“林梦龙,你在做什么?”
“保护爸爸和小雪。”林梦龙头也不抬,飞快地在抽屉中翻寻着,口中念念有词,“王红不停地给我打电话,催我去江津,说爸爸的身后事等着我做决定。我告诉她我在外地出差,让小雪先去操办,她说不行,非逼着我坐最早一班飞机过去。”林梦龙说话间,已摸出了吉莲花园的房产证,他捧着那个红本子如同捧着父亲的心一样,将房产证牢牢地捂在胸口,咬牙切齿地说,“王红知道我有吉莲花园的钥匙,生怕我回来取房产证,所以才玩命地催我过去。那个贱女人已经把爸爸榨空了,爸爸生前她都不让他安生,现在爸爸走了,她肯定会把他最后一滴血汗都抽干的。我不会让她得逞的!”
望着丈夫像考了满分的孩子一样如获至宝地捧着房产证,夏锦心中百感交集。公公生前最忧虑的事,还是无可避免地发生了。老人尸骨未寒,继母已打起了争产的主意,逼使子女在悲恸之余,绞尽脑汁地和她斗智斗勇。王红是个什么样的人,家人心照不宣:即使他们不争不抢,王红也不会因他们的厚道而放过他们。争产这场仗,迟早都要打,只是,这战火来得太快太猛太让人痛心疾首。
父亲在的时候,林梦龙对老人的财产不屑一顾,他自己家里有两套房子,所以压根儿不在乎吉莲花园的房子。过去,林梦龙从没动过争产的念头:王红不肯为他付学费,林梦龙就去电子市场帮人修电脑赚钱缴学费;王红不让他住在家里,林梦龙便一鼓作气搬出去自力更生;王红不允许父亲给亲家礼金,林梦龙便加班加点地工作挣钱报答丈母娘。忍让与承受,都是因为在林梦龙心里,父亲的平安和快乐远比钱重要。如今,父亲不在了,林梦龙再也不愿姑息贪得无厌的王红:作为长子,林梦龙必须尽孝道守住父亲生前的故居;作为长兄,在父母相继离世后,林梦龙必须肩负起父亲的责任,化悲愤为力量挺身而出,为兄妹俩争取他们应得的利益。保尔?艾吕雅曾说:“男人只会变老,不会成熟。”然而此时此刻,望着眼前这个被责任和悲痛一夜催熟的男人,夏锦心疼地发出一声长叹。
林梦龙撕下一张报纸,抽出一支笔,准备对父亲所有的财产做个统计。然而当他一本一本翻开父亲生前的存折时,却最终颓然地丢开笔,泪眼渐婆娑。林广生共有8本存折,每本存折里的余额都不超过两位数。林梦龙越看越心酸,捏在手里的房产证逐渐卷曲了起来。“爸爸辛苦了一辈子,就剩下这套房子。”林梦龙收拾起寒酸的存折,泪盈于睫地向夏锦宣布他的决定,“我一定要保住爸爸的房子。不管花多少钱,费多少力气,我都要保住它。”
丈夫坚定的眼神不禁使夏锦想起公公在机场里说的那番话:“虽然那房子值不了太多钱,但那是爸爸能给你们几个留下的唯一财产了。”夏锦咬住颤动的嘴唇,噙着泪,郑重点头。放好存折,林梦龙又在抽屉底层发现了两份保单。两份人寿险的保额都是10万,投保人都是林广生,而受益人分别是林梦龙和林映雪。
“爸瞒着我们给我和小雪买了保险。”两张保单在林梦龙颤抖的手中犹如振翅欲飞的蝴蝶,一股寒流和一股热浪同时在他身体里游蹿。林梦龙像个犯了大过的孩子般愧疚地看着夏锦,哆哆嗦嗦地问,“爸天天啃馒头玉米,是不是为了省下钱来给我们买保险?”
“傻瓜。”按住丈夫抖个不停的肩膀,夏锦潸然泪下,无法再多说一个字。
2
飞机上,林梦龙死死握住夏锦的手,一秒也不曾松开。他是那样用力,像是一松开手她就会烟消云散一般,以至于夏锦的五指关节相互抵触着,硌得她手掌生疼。林梦龙始终闭着眼不发一言,夏锦不敢惊扰他缅怀父亲,默默地讨了杯水喂到他嘴边,默默地替他打开飞机餐,继而又原封不动地合上餐盖。直到飞机着陆,林梦龙才松开手,错愕地望着妻子被自己攥得失了血色的五指,才骤然清醒他一路牵紧的不是父亲的手。林梦龙说了声对不起,就用双手捂住脸,弯腰埋头,俯身趴在妻子膝头上,“呜呜”地哭出声来。
春末夏初,江北机场雾蒙蒙的一片。林梦龙迟疑着不愿离座走进那灰头土脸的浓雾中。离江津每近一步,父亲去世的消息,便又真切了一分。
王红派来接机的司机不断地来电催促,夏锦面对着林梦龙,双手穿过他腋下,反手将他勾进自己纤弱的怀抱,轻轻拍抚他的背,柔声说:“走吧,小雪和爸还等着咱们呢。”
林广生的灵堂,位于幽静的竹荫深处一幢低矮的楼房内。林梦龙穿过清幽寂静的竹林,绕过灵车停放场,被夏锦牵着走进父亲的灵堂。
林广生的灵柩上,披盖着金黄色的锦缎,庄严而肃穆地卧于灵堂中央。灵柩两侧,横七竖八地堆着几套桌椅,吃剩下的糕点、水果和凉菜,在桌上七零八碎地摊开。一群陌生人,聚在角落里嗑瓜子、打麻将,谈笑风生。遗像中的林广生,依旧带着宽厚而和善的笑容,注视着以祭奠的名义前来聚会的男男女女。
看见林梦龙,王红表现出前所未有的热情,甚至是亲热,一个猛扑冲了上来,身未至哭声已响彻耳边。林梦龙厌恶地瞄了王红一眼,冲到父亲灵前,低唤一声“爸爸”,便涕泪横流,在父亲的灵柩前长跪不起。
王红扑了个空,转身扑向夏锦,拉起她的手放声哭喊:“小锦啊,老林这么好的人,他怎么能走得这么早啊?他怎么忍心扔下我们啊?他睡前还好好的,半夜起来上了趟厕所就出事喽。我怎么也没想到啊,我要是知道,我肯定会陪着他去厕所的哇……”
夏锦抽回了手,木然地观赏王红卖力的表演,滚落的每一滴泪珠都诉说着她对公公的心痛,和对眼前这个虚伪女人的鄙薄。觉察出夏锦虎视眈眈地瞪着在灵堂喧嚣嬉闹的人群,王红从口袋里摸出张湿纸巾,擤一把鼻涕,抽抽噎噎地解释:“我们这边的风俗就是这样子的,家里死了人,要请朋友来热闹,这样叫笑丧,死人才会安息。”
“死人”两个字,从王红口中迸出,如鱼吐水泡一般自然轻松,仿佛躺在棺木里的那个人不是与她同床共枕20年的丈夫,而是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夏锦的心都沉到了胃里,再多看王红一眼,她会忍不住恶心呕吐起来。绕过王红,夏锦目不斜视地走到公公灵前,点上三炷香对着照片中笑容可掬的公公,深鞠三躬,强忍眼泪轻声说:“爸爸,对不起,我们来晚了。”
听见妻子的呓语,林梦龙再也绷不住悲伤,五体投地地在父亲灵前疯狂地磕头,每磕一个响头,林梦龙便大声地跟父亲说一句“爸爸对不起”。“咚、咚”的磕头声,重重叩击着在场每一个人的良心,这让那些原本与身故的林广生素不相识的宾客也动了容,不忍心再在遗体前大声喧哗嬉笑。
“小锦,你快去劝劝小龙嘛,”王红在朋友面前,俨然一副慈母的形象,毫不吝啬地表达着她对先夫子女的关爱,还带着哭腔请求,“哎哟,不要再磕啦,再这样下去会出人命哦。”
“让他磕。”夏锦垂下眼帘,闭目在心里默默和公公说着话。夏锦知道,林梦龙之所以疯狂,不仅是因为父亲出事时他没能在身边尽孝,还因为父亲溘然辞世他赶不及见老人最后一面,更是因为父亲在人世时最后一次与他对话的内容,竟是他不堪入耳的指责。就算把头磕破、把膝盖跪穿,也填补不了林梦龙心里的缺口。夏锦的下嘴唇被咬破了皮,咸咸的血腥渗进了口腔,她凝视着公公,抽动着肩膀默默地请求:“爸爸,请原谅小龙,请保佑他和您一样获得安宁。”
冯西南和林映雪在楼下看守着林广生的火盆。林映雪听说出殡前,为父亲的灵魂引路的蜡烛和香火不能灭,她便不吃不喝地守在烟雾缭绕的焚化室,盯着火炉上父亲的照片,眼睛快要盯出血来。冯西南心疼她,倒了热水喂到林映雪嘴边,温柔地劝慰:“小雪,烟太呛人,你多少喝一口水。”
林映雪苦笑,木偶人一样晃动着脑袋谢绝了丈夫的好意。见她心如死灰的痴相,冯西南担心她憋坏了身体,就拍了拍自己的左肩,痛心地说:“来,想哭就哭出来,老公在这儿呢。”因为他们是同事关系,刚决定在一起时,冯西南就强调过:“我们以后尽量称呼对方的名字吧,昵称什么的太肉麻,让同事听见了笑话。”于是乎,从恋爱到结婚,从假离婚到险些复婚,冯西南第一次在外人面前称自己为“老公”。林映雪一时间来不及反应,她痴望着冯西南,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说:“我不哭,爸爸如果听见我哭,他会伤心的。”
夏锦搀着跪得膝头红肿的林梦龙,亦步亦趋地走进焚化室。夏锦轻声叫“小雪”,林映雪迟缓地转过脸来,一双被烟熏得火红的眼睛,满是哀伤。她气若游丝地应了声“嫂子”,而后碎步走来,与哥哥对视几秒,扑进哥哥怀里放声痛哭,边哭边喊:“哥哥,我要爸爸!我要爸爸!”林梦龙抱紧妹妹声泪俱下地说:“我也想爸爸,我也想要爸爸!只要爸爸醒过来,我再也不跟他顶嘴,再也不惹他生气了,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