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广生是长子，比二弟年长10岁，比幺弟足足大了18岁。林广生的父母走得早，早年林广生又当爹又当妈的将三个弟弟拉扯大。后来林广生下乡到农场劳动，自己顿顿吃糠咽菜，却月月将微薄的薪水寄回乡供几个弟弟读书。长期的营养不良导致林广生30岁时体重还不足120斤，身体也落下不少健康隐患。比如糠吃多了拉不出屎来，林广生便秘的毛病，就是在那个时候落下的。在弟弟们心中，林广生不仅是他们的大哥，也是他们的半个父亲。兄弟三人对大哥的感情，远不止手足之间的相亲相爱，还有对父亲般的敬重和崇拜。大半个月以前，林广生抵达江津后，被王红逼得走投无路时，只能偷偷打电话向二弟求助：“你嫂子逼我离婚，不离就得把深圳的房子抵押拿钱给她，怎么办？”
那一霎，想象着大哥像孤苦无依的杨白劳一样，被“王”世仁咄咄相逼，林广生的二弟震惊了。震怒之后，二弟将大哥的困境跟另外两个弟弟通报一番，兄弟三人坐在一屋抽烟叹气，谁也想不出对策。过去那些年，林广生的弟弟们对王红的所作所为深恶痛绝却又爱莫能助。林广生坎坷动荡了大半生，谁忍心看着他晚年孤独终老呢？纵然王红再不是东西，只要一天不离婚，在法律、道德和情理上，林广生也还是个有伴的人。所以心头再不满，二弟仍苦口婆心地劝林广生：“大哥，你再说说软话想想办法吧，能不离，就尽量不离。”
林广生战战兢兢地应和着，掐断电话，怔怔地苦笑，一瞬间，老泪纵横。
因为王红不喜欢家里来人，兄弟几个再不能像从前一样常聚首。有一年，二弟从乡镇调户落城市需要一万块钱，林广生瞒着王红借钱给弟弟应急。不几日，王红发现后，千里迢迢打去长途电话狠狠训斥二弟：“家里就算养条狗也不会偷吃，你大哥为你们付出那么多，有点良心的人都不好意思再占他便宜吧。”林广生二弟差点当场气得晕过去，挂了电话就往邮局跑，分文不少地把钱给哥哥汇了回来，汇款单的附言上写了一句：“人格比城市户口值钱”。
王红的出现，不仅破坏了林广生与子女的关系，也离间了他和兄弟之间的感情。过去那些年，弟弟们躲着王红、让着王红，不是因为怕她，而是怕她吃了亏会加倍报复在大哥身上。可如今大哥不在了，眼前这个所谓的大嫂，就连屁都不是了。王红被父母搀着，成个“大”字瘫软地站着，哭哭咧咧地才诉了几句苦，便被二弟一把推开，她像臭不可闻的垃圾，被兄弟几个扫到了一边。
仪式开始后，林映雪亲自念出她为父亲写的祭文:
敬爱的爸爸，就在您去世的前一天，您拨通了此生给我的最后一个电话，您谈笑风生地说您很快就会回来。您从来不骗我们，可是这一次，您对我撒了谎。以前，您总是喜欢给我们打电话，即便没有什么事，您也喜欢每天给我和哥哥打一通电话。如果电话没有人接，您就会一直打。若是我们关机了，您就会想方设法通过我们身边的人找到我们，然后问一声“怎么样，今天过得好不好”。以前忙的时候，总嫌接您的电话麻烦。可是这几天一直没有接到您的电话，我们分外怀念您的声音，那个声音来自于一个此生最牵挂我们的男人。爸爸，这几天我们过得很不好，非常不好，因为我们最最敬爱的您不在我们身边。如今您在天国，不需要手机也能知晓我们的状况，我们会努力地好起来，让您放心。爸爸，您在天国要快乐！我们在人间，也会努力快乐，不再让您担心。我不想结束这篇祭文，正如我无法停止对您的思念，但是爸爸，此刻，我愿您安息，来生，我和哥哥，还要做您的孩子。
见林映雪的祭文令到场者泣不成声，王红也受到了启发。遗体告别时，仪式负责人千叮万嘱：“每个人只能看一眼献一朵花，绕一圈就行喽，不要误了吉时。”然而，当王红行到林广生灵前时，突然扑倒在灵柩旁，双手死死抠住棺木边缘，鬼哭狼嚎地喊叫：“老公啊，你醒醒啊，你最爱的妻子来送你啦！老公啊，我们的命怎么那么苦啊！我们省吃俭用养大两个孩子，你还没享到福，就这么走了，丢下你最爱的妻子，我以后该怎么办呐？老公啊，你把我也带走吧！”
王红失控的悲哭搅乱了身后人的秩序，谁也不知道这未经排练的场面演的是哪一出。王红的亲戚朋友面面相觑，工作人员连忙上前，生拉硬拽地将王红拖开。一时间，林广生的遗体，就那样裸露在众人面前，姿态祥和且与世无争。林梦龙从队列中蹿出，握住父亲冰冷的手，泪如泉涌地问：“爸爸，你冷不冷啊？爸爸，你怕不怕呀？爸爸，我好想你，你能听到吗？”夏锦使出吃奶的力气合腰抱住林梦龙，却被他挣脱开，她脚底一滑跌坐在地上。林梦龙顾不上妻子，号啕着冲到灵柩前，弯腰从头顶揪下两根头发，轻放进父亲掌心握紧。他声泪俱下地央求，“爸爸，你要保管好我的头发，将来我死了，我们就凭它相认，来生我们还要做父子！”
叔叔婶婶本想上前稳住林梦龙，见到大哥也不禁悲从中来，几个人围着灵柩哭得肝肠寸断。王红本已止住啼哭，见状，又不甘人后地冲上前来，惊天动地地干号起来。好容易将这群人拉扯开，出殡的时辰也到了。起灵时，王红退避到一旁，嘴巴翕动着几次想张口，都被林家人狠狠地瞪了回去。眼看出殡的队伍要起行，王红一把揪住夏锦，眨巴着桃子一样的眼睛抽噎说：“火葬场我就不去了吧，我怕我会受不了。而且我们这边的风俗也是女人不能看火化仪式。”
“太好了。”夏锦剜王红一眼，抹一把泪，如释重负地说，“爸爸终于可以耳根清净了。”
亲眼看着林广生被放上床板，推进火化间，最后还要亲手拾起父亲的骸骨，每一个步骤，对于林梦龙两兄妹而言，都是刀割火燎、万箭穿心之痛。不敢惊扰兄妹俩和父亲做最后的告别，夏锦和冯西南隔着一扇玻璃窗，默默守望着自己的伴侣，黯然垂泪。
“冯西南，谢谢你。”想到三天来冯西南日以继夜地守在焚化室为公公上香换烛，夏锦由衷地感谢他，“他们俩其实已经垮了，只是靠意志力在撑着。要是没有你，我一个人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嗨，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冯西南沉吟片刻，呜咽说道，“其实我还是觉得自己做得太少了。咱爸在的时候，我也没好好孝敬过他，还总嫌他古板、啰唆。可他从来都不和我计较，每次我跟小雪闹矛盾，他都批评小雪替我说话……”
冯西南的话说到一半，悲伤就哽住了他的喉咙。夏锦偷瞄一眼冯西南，见他克制地捏紧拳头，肩膀抽动得越来越厉害。想到冯西南对公公的感情如此真切，夏锦也不由得热泪盈眶。此情此景，夏锦不忍心再追问地铁里与他亲密无间的女子是何许人也，只能轻声提醒：“冯西南，爸去江津前特意叮嘱我，让我们几个好好过日子。其实爸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跟小雪。”
“我知道。”冯西南豆大的泪珠砸在鞋面上，散成一个又一个的圆点。他点头如捣蒜，像是对夏锦又像是对岳父许诺说，“安葬完咱爸，我们就复婚。放心吧，我一定跟小雪好好过。”
夏锦翕动着嘴，端详着冯西南发自肺腑的悲伤面孔，疑问在口中转了几圈，轻叹一声，终究还是意犹未尽地闭上了嘴。
5
从火葬场回来，林家上下都像失了魂一样，唯独王红焕然一新。借着林广生火化的空当，王红回家换了身衣裳，化了个淡妆，还理了个意气风发的短发，气定神闲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没有了外人，王红也懒得再哭号浪费气力，她派头十足地向众人宣布：“我已经帮你们订好酒店了，晚上一起吃个饭，吃完饭我安排人送你们去江边看夜景。”
“嫂子，我们不是来玩的。”林梦龙的二叔克制住内心的鄙夷，和风细雨地说，“我们订好了明天中午的火车票，今天晚上就不用安排什么活动了，我们谈一谈吧。大哥走了，这两个孩子没依没靠的，有些事，只能由我们几个亲叔出面，为他们做个安排。”
一听这话，王红心中如秤砣入海似的猛然一沉，却仍面不改色，笑意盈盈地说：“那也可以嘛，一家人好说话，就听你们的安排嘛。”
尽管事先不曾通气，所有人却都心照不宣，20年来在法律意义上的一家人，唯一一次聚在一起开家庭会议，目的就是为了分割财产。林映雪明白叔叔的苦心，也赞成哥哥的观点，但在情感上还是难以接受，她躲在酒店房间里，坚持不肯出席晚上的会议。
“爸爸还没下葬呢，大家就要讨论怎么分他的房子。”林映雪一面擦拭父亲的遗像，一面眼泪汪汪地说，“叔，我知道你是为我们好，但我真的没办法面对。”
“那你就眼睁睁看着那头母狼把爸爸最后的心血也吞掉？”林梦龙恨妹不成“钢”，闷声说，“我又不愁没地儿住，我这么做，还不是为了咱爸，为了你？”
“你们想怎么分家都行，我没意见。”林映雪嘴一撇，赌气说，“我也不愁住，谁都不用为我考虑。”
“小雪，你这样说有点不近人情了。”叔叔婶婶不知道冯西南和林映雪假离婚的事，所以开家庭会议，也理所当然地叫上了他。冯西南见气氛越来越剑拔弩张，盘着一条腿坐在床边，率先表态说，“就算我们不找她谈，那个寄生虫也不会放过咱爸的房子。哥也说了，咱爸没剩下什么钱，就剩下吉莲花园的房子了。你说她会放过我们吗？与其等她来抢，不如先发制人跟她和谈。”
从妻子哭倒在他怀里无助地呼喊着“我要爸爸”的那一刻开始，冯西南忽然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重了。从此，在这个世界上，他就是林映雪最亲的人了，而她也只能与他相依为命了。林广生走的那一夜，冯西南突然从浑噩中觉醒，突然懂得了自己不仅是林映雪的伴侣，也是她唯一的堡垒，是她的天。此刻，冯西南压根儿没考虑自己是否能从中获利，他只想保护柔弱易感的妻子，不让她的利益受侵害，更不能让吉莲花园那个曾载满欢声笑语的家被蓄意抢夺。林映雪茫然地望着冯西南，撇着嘴皱着眉，完全猜不透他的心思。
自从目睹冯西南和杨小果在办公室暧昧的一幕后，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在林映雪看来都是别有用心的伎俩。她将初相识时冯西南打趣的话语和结婚当晚他的提醒联系在一起，林映雪越发相信，冯西南娶她不是因为爱，而是为了爸爸那套房子。因此，冯西南此刻发自肺腑的劝谕，在林映雪眼里，就成了他暴露无遗的司马昭之心。
父亲还未入土，冯西南已经迫不及待地打起房子的主意了。这样想着，林映雪心如针扎。她转眼望向窗外，一语双关地细声问：“她不抢，我们就先下手为强，这样抢来抢去的，你觉得有意思吗？”
“是谁说她害死了爸爸决不能放过她的？”林梦龙见妹妹油盐不进，也发火了，怒目圆睁地斥道，“这会儿真要保家为爸爸了，你又是这副事不关己的态度。爸爸已经让她气死了，我们再这么软弱，迟早连一片瓦都会被她抢走！”
林广生曾嘱咐二弟替他保密，然而眼看着外敌未入侵，侄子侄女已窝里斗起来，二叔一着急，便将王红以离婚要挟林广生抵押房子的事和盘托出。末了，他语重心长地对林映雪说：“小雪啊，你哥说得没错，你爸真的是让王红活活气死的。大哥虽然身体不太好，但从来没听他说过心脏有毛病，他滴酒不沾，作息又规律，这种突发性的心梗很可能是受了刺激引起的。说不定就是你阿姨又逼着他要钱，他一着急，一生气，所以诱发了心脏病……”
林梦龙和林映雪相视半秒，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二叔，兄妹俩瞠目结舌的神情活像两尊蜡像。林梦龙兄妹虽然知道王红唯利是图，也知道她对父亲不友善，可他们万万料想不到，父亲生前最后的时光竟活在这样彷徨无助的巨大痛苦中！林映雪的眼泪顿时奔流成河，喃喃自语地反复问：“她凭什么这样对爸爸？凭什么？”
夏锦原打算替公公死守这个秘密，为老人在子女心目中保留最后一丝尊严。如今既然真相已大白于天下，夏锦也顺势道出她的猜测：“我怀疑咱爸的手是故意摔断的，他被王红逼得没办法了，只好想法子留在江津，不回深圳办抵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