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痛的沉默之中,林梦龙意味深长地看了夏锦一眼。半晌,他咬紧牙,冷冷地吐出一句:“猪狗不如的畜生,她不会有好下场的!”
没到约定时间,林映雪已叩开哥哥的房门,红着眼睛说:“哥哥,我已经考虑清楚了,你说得对。她让爸爸生前活得那么痛苦,爸爸去世后她连骨灰盒都不舍得给爸爸买。这个女人连畜生都不如,我们不能指望她有良心,我们一定要保住爸爸的房子,一块砖都不给她!”
“有你这个坚决的态度就够了。”林梦龙疼爱地打量着憔悴不堪的妹妹,温和地说,“我和二叔负责跟她谈判,关键时刻你表个态就行,不会太为难你的。”
“嗯,我听你的。”林映雪揉揉哭红的鼻子,坚决地表示,“哥,以后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听你的,无条件支持你。”
一群人刚坐定,王红便热情地招呼大家喝茶吃水果,一面吩咐保姆把买好的特产拎出来摆在每个人面前,笑容可掬地说:“时间太仓促了,也不知道你们喜欢什么,就托朋友给你们买了点土特产。虽然不值几个钱,也是我这个做嫂子的一片心意。”
“大嫂,心意我们领了,东西我们就不要了。”二叔不枉做了几十年行政工作,两句话,就不卑不亢地洞穿了王红的贿赂。
“我们北方人不爱吃辣,特产你还是留着送喜欢吃辣的朋友吧。”听出林广生二弟话中有话,王红心中暗骂:不识好歹的乡巴佬,以为我不知道你嫌东西便宜是吧!尽管笑脸撞上了软钉子,王红把心一横,还是满面春风地假笑:“不爱吃辣不要紧,我还想着,你们走的时候,一人给你们一万块钱。钱不多,也是我的一点心意。虽然你们大哥不在了,但以后只要我有能力,你们有需要,我也可以继续帮助你们。”
谁都明白这一万块是给兄弟几个的“封口费”,希望他们拿钱走人,别再过问林广生家里的遗产分割。冯西南撇嘴冷笑,暗地里偷掐林映雪一下,凑到她脸旁耳语道:“看见没,什么叫先发制人、笑里藏刀?”
林映雪一抖肩,回脸冷冷地瞪冯西南一眼,嘟嘴作出“嘘”的口型,示意他别打岔。
“钱我们也不能要。”二叔的笑容是暖的,话语却是冷的,藐视之心呼之欲出,“你们的习俗是妻子不送丈夫进火葬场。我们那边的风俗是,家里有丧事大家都要给吊唁金献份心,没听说过谁家死了人倒给别人钱的。没有这种规矩,也不符合逻辑。”
王红连碰两次钉子,也知道兄弟几个不好收买,便转换策略,替每个弟弟和弟媳添上热茶,神色凝重地说:“我这个人就是心直口快,所以特别容易得罪人。如果我以前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今天趁这个机会,还请你们原谅。”
“哪里的话,我不会说话,一会儿要是过了分寸,还希望大嫂别跟我一般见识。”二叔受不了王红的拐弯抹角,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既然都是心直口快的人,我也就开门见山了。是这样,大哥去世前两天还给我打过电话,说是他年纪大了想跟老伴在一起,所以打算到江津定居,深圳那房子想过户给两个孩子。以前他也跟我提过,说吉莲花园将来就是留给梦龙和小雪的,江津这边的房子就是给你的。谁也没想到他走得那么急,过户手续都没办就……”
“你大哥说过这种话?”王红一脸惊诧,她撂下茶壶,耸眉说,“他可不是这么跟我说的哟。他说江津湿气太大对身体不好,让我安顿好父母,就尽快回深圳,还说以后我们就在深圳养老了。”
“是吗?那就奇怪了。”林梦龙的三婶也是个能把死物说活了的厉害角色,她耸肩冷笑说,“大哥跟二哥说过这话,也跟我们说过。春节我们去深圳时,他还在说‘过段时间我就去江津定居了,深圳这个家就交给你们了’,对吧,小锦?”
夏锦是个实在人,子虚乌有的事扯起谎来难免显得不自然。她支吾着应了声:“嗯,对。”顿了顿,她想到公公之前的嘱托,便又有了底气,假意咳了口清痰,声音清亮地说,“爸是说过,吉莲花园是留给我们四个人的。”
“小雪,这件事你知道吗?”王红以为林映雪还是那个好欺负的“软柿子”,企图从她嘴里套出破绽,却不想仇恨可以扭转人的性情,能使兔子抓鹰、老鼠捕猫。
“知道呀。”林映雪扬起下巴,定睛看着王红,面不改色地撒谎,“爸爸也跟我说过,本来我们都准备好爸爸一回深圳就去办过户手续,谁想到……”
究竟是林广生说了谎还是林映雪睁着眼睛说瞎话?王红僵笑着,大脑运转如飞:印象中的林映雪撒个善意的小谎都会脸红,如今看她泰然自若的镇静,怎么看都不像在扯谎。如果林广生答应自己回深圳办抵押只是缓兵之计,私下里真打算把房子过户给儿女,那他会不会留下蛛丝马迹?如果他真的写了遗嘱,王红恨恨地想:那我也要想办法拿回我应得的!
在线索明朗以前,最好的办法是按兵不动。“行嘛,你们的意思我听明白了。”王红朝裤子上擦了擦被茶壶沾湿的手,皮笑肉不笑地表示,“二弟你尽管放心嘛,如果这真是老林的意思,我肯定会尊重他的。我好歹也是长辈,不可能跟孩子们抢东西,这一点你们大可以放心。像他的存款啊、股票啊那些,我一分都不会要,都留给孩子。”
真慷慨!林梦龙和夏锦对视一眼,愤愤不平的神色在两人脸上掠过,林梦龙开口了:“阿姨,钱和股票我们不要,我们还年轻还可以挣,那些钱应该留给你养老。”林映雪在父亲出殡前夜,已从哥哥口中得知父亲的资产现状,因此配合着林梦龙,演双簧一般应和:“就是就是,流动资产都留给阿姨,我们不要。我们只想遵照爸爸的遗愿,留下吉莲花园。”
“一来那本来就是爸爸打算留给我们的,二来那也是我和小雪的家。”林梦龙与妹妹会心一笑,补充道,“那里有我们和爸爸一起生活的很多回忆,我们想保留它的原样纪念爸爸。”
“那也行嘛。”王红心中轻笑:行个屁!老娘先稳住你们再说!她不由分说地起身,拍拍椅背上无形的灰尘,仿佛要拍掉心中的晦气,王红扭着胯摇摆着走到门口,讪笑着送客,“反正我还是那句话,我什么都可以不要,我肯定不会跟晚辈争的。二弟、三弟媳,你们可以放宽心。”
“这两个孩子挺招人心疼的,很小就没了妈,现在又没了爸爸。”林广生的三弟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家里碰上这种事,他想不出好点子只能在心里跟着干着急。三弟起身告辞时,左思右想,愁眉苦脸地憋出几句大实话,“大嫂,看在你和大哥20年的夫妻情分上,多照顾孩子一点,我们兄弟几个谢谢你了。”
“肯定会的嘛。放心哈,你们放心。”王红满脸堆笑地朝着亡夫的家人挥手,那样子,活像一只笑容可掬的招财猫,她觉得自己的脸都快笑抽筋了,内心却像一个冰冷的涵洞。王红待人影消失,愤然转身用脚带上门,气急败坏地骂道:“砍板板哩,跟老娘抢?我呸,老虎嘴头讨肉吃,也要有本事!”
6
依照当地的风俗,遗体火化后需寄存3天,再举行个仪式方可请走骨灰。王红便以此为借口,高调宣布:“那就还是按规矩来,死者为大嘛。”王红见林梦龙兄妹俩相视蹙眉,便掏出纸巾抹去鼻翼上的细汗,撇嘴说,“唉呀,你们放心,我不会提前走的,我跟你们一道去深圳。”语罢,她从香奈尔手包里摸出手机,装腔作势地打电话:“喂,南航吗?我想订5张大后天飞深圳的机票。”
林映雪轻拉哥哥的衣角低语:“哥,我不想等了,我想快点带爸爸回家。”
“不差这几天。”林梦龙一眼就洞穿了王红的心思,胸有成竹地劝说妹妹,“她毕竟是长辈,咱们不能做得太难看。再说,入乡随俗,只要是对爸爸好,咱们就再等3天。”
王红领着四人到酒店前台,当他们的面预交了3天的房款。她跷起二郎腿半侧着身子,双手合掌摆在腿上,笑着说:“钱都交清了,你们安心住下吧。要是闷了就打个车到城里转转,我就不陪你们了。这几天累得脱掉一层皮,我要回家去休息两天,大后天一早我来接你们,取了骨灰一道回深圳。”
用脚趾头思考都明白王红的用意——交清了房费订好了机票,谅他们也不好意思不辞而别。可惜再狡诈的老狐狸,也斗不过足智多谋的狼,王红如何能料到,她急于抢到手的房产证和户口本就在她挖空心思想摆脱的这群人手里呢?夏锦如同看一出跳梁小丑的好戏,斜着眼看王红,由衷地笑出声来:“呵呵,谢谢阿姨,你想得可真周到。”
王红利用3天的“休战期”,办了不少事。她先是召集一群有经验的狐朋狗友商量对策,再是着手转移财产,找人伪造假借据。随后,王红将自己的机票改签为“3U8783”航班,比原定的“CZ345615”号航班早两个半小时起飞。一切办理妥当后,王红在返深的前一夜来到酒店,挽着包扭着胯妖娆地叩开酒店房门。
“小雪啊,刚才航空公司来电话说明天下午那班飞机只有4个空位了。”王红不紧不慢地取出机票递上前去,双臂不自然地交叠在胸前,嫣然一笑说,“最近的机票都很紧张,我好不容易才弄到一个机位。时间太紧,明天我就不去火葬场了哈。”
林映雪心思简单为人直接,自打从二叔口中得知王红对父亲所做的一切,她便打心眼里不愿意再看见这个恶妇。听说王红不与他们同行,林映雪随手放下机票,扬起下巴,喜出望外地说:“那好吧,我们各走各的。”
正是因为林映雪好糊弄,王红才绕过林梦龙,避开了一场正面交锋。王红的窃喜爬上了眉梢,她扭腰刚走出两步,突然回过身来,朝门外招了招手:“小沈,来,把东西拿进来。”
司机小沈抱着30厘米长20厘米高的纸箱进了房,冲林映雪羞涩地笑笑。
“你们人多力气大,这个明天你们带回去。”王红不给林映雪反驳的机会,一挥手,催促着司机,踩着红色高跟鞋深一脚浅一脚,头也不回地走了。
林映雪满腹疑惑地打开纸箱,只见父亲专用的贡碗、贡碟、贡筷等餐具,赫然出现在眼前。她猛然转头看着冯西南,眨巴着眼睛一脸惊呆地问:“她这是什么意思?”
林广生去世后,林映雪宛如变了一个人似的,对冯西南要么不理不睬,要么冷言冷语。冯西南体谅妻子的丧父之痛,一直不和林映雪计较。尽管他一再迁让,还是明显感觉到妻子对他刻意的疏冷。冯西南希望妻子能像从前一样,受了点委屈就眼泪汪汪地向他救援,甚至扑在他怀里恣意地哭。可现在四下无人时,林映雪总是冷着一张脸,绷直了身子,不让他靠近。看见妻子伏在林梦龙肩头痛哭,冯西南的心,像被蚂蝗吸干了血似的渐渐委靡下去——林映雪已不再需要他,所以她连伤心都不屑让他看见。一个人守在焚化室的那3个昼夜,冯西南思前想后,怎么也想不明白妻子性情大变的原因。冯西南想到杨小果,几次摸出手机想打电话去质问,继而又果断地甩了甩头。以冯西南对杨小果的了解,他可以肯定她不会傻到以一个失败者的姿态向林映雪认输:“我试图偷走你的男人,结果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可若非因为杨小果,又是什么原因让林映雪在他主动请求复婚之后,反倒对他时冷时热呢?
连日来,冯西南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在家庭会议上,当众被林映雪抢白,冯西南才隐约意识到,林映雪对他的冷淡和抵触,是怕他动歪脑筋想抢林广生的房子。冯西南夜里坐在床边,低头凝视着林映雪疲倦的面容,愤懑地想:我以前也不过想想罢了。再怎么着,我也没有亏待她家人,她怎么能把我当成王红那种薄情寡义的小人呢?冯西南因人格受损而感伤愤慨。他暗暗发誓,关于遗产和房子的事,打死他也不再说半个字。
“哎,问你呢。”林映雪小心翼翼地装好父亲的贡具,拖过凳子端坐在冯西南对面,心乱如麻地问,“你帮我分析分析,王红到底想干什么?”
“唉,你还是太单纯,心机不够。”冯西南苦笑着看了看妻子,爱莫能助地摇头说,“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接下来的事她不打算管了,骨灰盒放哪儿,怎么安葬,甚至‘七七’上贡祭奠的事,她都不打算管了。”
“她怎么能这样?”林映雪眼眶不自觉蓄满了泪,带着哭腔说,“爸爸才走几天啊,她怎么可以这么绝情撒手不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