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的对话让门外的十几双耳朵听得一头雾水,偷听者彼此间面面相觑,不谋而合地摇晃着脑袋。众人之中,只有林映雪独自低头,专注地思考着。
人事经理作为分公司老总的小舅子,自以为披着一件无形的“黄马褂”,走到哪儿都带着他浑然天成的优越感。职场是个布满陷阱的狩猎场, “黄马褂”不仅掌握着员工的生杀大权,还有姐夫撑腰,为避免自己死得不明不白,全公司上下皆敬他三分,唯独杨小果,屡屡因工作或属下的权益顶撞“黄马褂”。“黄马褂”起初也和杨小果针尖对麦芒,但明争暗斗中,却对敢爱敢恨的对手渐生情愫,动了将“冰山”劈开的念头。
因此于公于私,征服杨小果,都成为人事经理乐此不疲的挑战。可几次向杨小果示好都碰了硬钉子,使自我感觉良好的人事经理渐渐失去了耐心,就像那只望葡萄兴叹的狐狸,焦躁而恼恨。就在一个月前,人事经理新置了一台新式游戏机,他趁四下无人,拨通内线电话,贼眉鼠眼地引诱杨小果:“你不是喜欢打游戏吗?我昨天买了最新款的游戏机,可以玩双打,你要不要去我家玩玩?”
“去你家玩什么?”杨小果刚被冯西南斩钉截铁地拒绝,正憋着一肚子气,于是不留情面地冲着人事经理发火道,“是你玩我,还是我玩你啊?”
“瞧你这话说的,谁玩谁不是玩呢?”几墙之隔,人事经理看不见杨小果怒发冲冠的模样,想当然地将挑衅听成了挑逗,嬉皮笑脸地应和,“如果你喜欢,哥乐意被你玩。”
想到冯西南一脸正气的模样,杨小果便气不打一处来,她凶神恶煞地冲着话筒低吼:“就你这副伪娘的身子骨,也配?”
人事经理一言不发地搁下了电话,从此,便与杨小果势不两立。
职场一向是暧昧的温床,世上哪间公司里没有媚眼和逢迎?只是,善于藏污纳垢的成年人,总是能将桃红柳绿那点事,掩饰得滴水不漏。
若不是那个无意间按下的重拨电话,或许林映雪直到睡进棺材的那一天,也不会知道杨小果跟人事经理间曾经有过暧昧不明的关系。
那天,人事经理摔下电话,埋下红得发烫的脸,就匆匆冲出办公室,以便找个清静的地方消化自己的羞愤。林映雪就在那时捧着一摞报表,步入空无一人的经理办公室。她等了一阵不见经理的身影,就绕到办公桌前,想打个电话问问前台。林映雪无意中,错手触碰到重拨键,耳边立刻响起杨小果怒不可遏的指责:“色鬼,你有完没完?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林映雪张大的嘴巴几乎能塞进一整个鸡蛋,她屏息轻放下电话,蹑手蹑脚地退出经理办公室,悄悄地带上门,假装她不曾来过,不曾撞破一桩未遂的情事。
林映雪伪装得再好,还是骗不了自己的心,能欺人而不自欺。此后一个月,人事经理对杨小果看似无理的针锋相对,在旁人看来是他恃宠而骄,唯有林映雪深谙,那不过是一个感情受挫的男人用不可理喻的蛮横来疗伤。这一次,林映雪暗自揣度,不知杨小果又什么地方刺激到了“黄马褂”,惹来这场明目张胆的欺凌。
主管对战经理的争闹惊动了公司副总,副总威而不怒的身影刚一闪现,猫在门外偷听的人群立即作鸟兽散。副总推门而入,背过手,不动声色地问:“我们天天喊口号,教育员工把公司当家,你们这些当领导的,却把公司当菜市场,没完没了地吵?”
“杨小果屡教不改,这月又漏交考核表。”派头再大的副总也得顾忌自己上司的小舅子,人事经理气定神闲地赖在大班椅中,晃动手中的笔杆叩击桌面,敲敲打打地说,“自己当了老鼠屎拖累整个部门,还跑到我这里来撒野。”
“你放屁!”杨小果被人事经理恶人先告状的丑行激怒了,劈手打飞了他手中的水笔,指着他的鼻梁目中无人地要挟,“有种你发誓,如果是你把我们部门的报表藏起来了,你出门就被车撞死!”
“泼妇。”人事经理弯腰拾起笔,笔尖冲着杨小果,嗤之以鼻道,“我是受过高等教育的,我才懒得跟你这种无知泼妇一般见识。”
“副总,你听见了?”杨小果偏头扫一眼副总,转头面向着人事经理,怒目切齿地说,“你要不是做贼心虚,为什么不敢发誓?明明就是你存心陷害,嫁祸给我。你要没做过,就不怕发毒誓。怎么样,敢不敢发誓?问你呢,敢不敢?”
“看看你们,成何体统!”缄默多时的副总冷不丁低喝一句,杨小果一惊,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她吃不准副总的态度,狐疑地睨着他,静观其变。
“杨小果,你重新打一份报表,”副总左手仍背在身后,伸出右手点了点杨小果,继而指着人事经理,“你今天之内把奖金补发下去。”
“我不打。”杨小果瞪着天花板,左右翕动的嘴角无不诉说着轻蔑,“报表我按时交了,如果重新打一份,别人的错误就变成我的失误,我不打!”
年届50的副总阅人无数,不费吹灰之力便从那二人的神色中看出了端倪。杨小果性子虽烈,却是一员不可多得的销售猛将;而人事经理虽刚愎自用,却犯不上为惩治他开罪老总。因此,副总只想尽早息事宁人,不料当众被杨小果拂了面子,金鱼眼似的浑浊眼珠,不淡定地鼓了出来,鼻孔“呼呼哧哧”地喷着热气。一时间,三人对峙的场面带来一种不祥的紧迫感。
“报表在文件架的第二格。”林映雪躲在门外旁听多时,终于斗胆推门闯入,打破了僵局。她拉出报表送到人事经理眼皮底下,微笑着打圆场说,“杨主管交报表那会儿你正好在开会,我顺手把它放架子上了,结果一忙就忙忘了。”林映雪轻敲两边的太阳穴,不安地向三人点头致歉,目光最终在副总阴沉的脸上定格,“都怪我疏忽大意了,副总,要不,您扣我奖金惩罚我吧。”
“弄清楚就行了。”副总一甩手,没好气地警告杨小果和“黄马褂”,“奖金今天之内全数补发,都工作去吧。年轻人,多花点心思工作,少花点时间生事!”
8
林映雪探头探脑地步出经理办公室。杨小果鄙夷地剜一眼人事经理后,拔腿追了出来。她清了清嗓子,伸脖唤了一声:“小雪,你等一下。”
林映雪停下脚步,没有立即回头,木桩一样定在过道里。她背对杨小果,双手合十夹在胸前,轻描淡写地问:“有事?”
“为什么要帮我?”杨小果风风火火地冲到林映雪身前,仔细端详着她的面部表情,眼角一弯说,“报表是我亲手交给他的,你撒谎是为了替我打圆场,所以我不揭穿你。”她沉吟片刻,舔舔下唇,略带羞涩地自嘲,“谁不知道那家伙有仇必报?我没想到,你会为了我得罪他。”
“不是为你。”林映雪目视前方,面无表情地说,“是为原则,为良知。”
杨小果如同训练有素的小猪,轻一吸鼻,便从林映雪不卑不亢的神情中嗅到了敌对的信号。林映雪试图把自己的抵触掩盖得天衣无缝,却被杨小果一眼洞穿。因为懂得,所以钦佩。
“这样最好。”杨小果浅笑,“你要真是为了帮我解围,我反而受之有愧。”
不必说破,林映雪也知道杨小果口中的“愧”所谓何事,一时间鄙薄的神色爬到她脸上,她不紧不慢地说:“我不敢奢望别人讲道德,我只能要求自己问心无愧。”
话说到这个份上,发妻与“小三”都心照不宣,那段从未被提及和对质的“外遇”,已变成一个公开的秘密。
“你等等。”眼看林映雪僵直冰冷的背影渐行渐远,杨小果忽然鼓足了勇气,再次把她叫住,“跟我回办公室,给你看样东西。”
林映雪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了几步,忽然收住脚步。她想了想,就足底生风地疾步经过杨小果,目不斜视地走向她的办公室。
杨小果拉开抽屉,抽出B超图,端坐着不发一言地将图拍在桌面上。她扬手捋开刘海,吊着眼角仰视林映雪,熠动的眼波让人琢磨不透。
“这是你和他的事,”林映雪面无惧色、语气平和,突起的指关节宛如八座坟冢,耸立在皮光肉滑的手背上,“我们已经离婚了,他的一切,与我无关。”
与其说杨小果在挑衅,不如说是试探,而林映雪的镇静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料。倘若角色对换,杨小果大概已掀桌子摔板凳冲上去打人了。推己及人,即使林映雪破口大骂或挥拳相向,都能减轻杨小果的负疚感。
偏偏,在她为情敌挺身而出后看见如此残酷的“真相”,林映雪竟然不急不恼,不追究、不爆发,甚至不对她恶语相向。
林映雪的心胸、气度与涵养,无不令杨小果自惭形秽。
“这是我表姐的孩子。”杨小果一语道出真相,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她敲打着B超图,友善地笑看林映雪,“我知道他一直很想要个孩子,所以我把表姐的B超拿来,还用这个威胁过他。可惜,他不从。”
林映雪先是一惊,继而张大的瞳孔宛若两面放大镜,一丝不苟地探究着杨小果神情中的虚实。良久,林映雪心花怒放,眼神却依旧从容,她攥成拳头的手指,渐次舒展开来。
“其实我挺不愿意认输的,”杨小果垂下眼睫毛,摇晃着脑袋,讪笑说,“我觉得自己挺优秀的,也不认为你比我好,可他就是看不上我。他说了,你是他唯一想共度一生的女人。”
林映雪一股无形的真气直冲颅内,她不由得挺胸收腹,变换了站姿。杨小果怕她不相信,就倾身贴近桌沿,托腮远眺,语笑嫣然:“这里也没外人,我就给你交个底吧。我是对冯西南动过心,在你出现以前,我就喜欢上他了;我是打过他的主意,在你们假离婚以后,我也努力争取过,但是现在,我已经彻底放弃了。就算我义无反顾地帮他、取悦他,甚至让他以为我有了他的孩子,他还是不肯爱我。在他眼里,你是无价之宝,而我是风餐露宿的野草,不管我怎么做,他都不稀罕我。就算我再怎么无耻,我也有我的底线,完全不把我放在眼里的男人,我不要。”
“你说完了?”林映雪松开交抱在胸前的双臂,垂下手,泰然自若地说,“没别的事我去工作了。”
“你到底听明白没有?”杨小果转过脸,费解地瞪着林映雪,焦急地辩白,“他心里只有你,我不再给你们添乱了。如果你还爱他,就……”
“就怎么样?”林映雪猛然一回头,直视着杨小果的目光,刀锋似的眼神中透着冰冷,“你偷了我最心爱的裙子,穿脏了又告诉我说你不喜欢那款式,所以你不要了,让我拿回来继续穿。难道你以为,我是废品收购站吗?”
林映雪不等杨小果回应,风一样地夺门而出。她迎面撞上了踮着脚尖在门外观望的冯西南,四目相对,各自一怔。冯西南尴尬地挠头笑称:“我一回公司就听说报表纷争了,听说你为了杨小果得罪了‘黄马褂’,我担心你,所以来问问情况。”
林映雪看一眼冯西南手中欲盖弥彰的文件夹,不禁沉下脸,赌气说:“看起来,你好像更关心她吧?”
“没,不是,”冯西南连连摆手,堆积满腔的相思和歉疚,都在林映雪愤恨的怒视中烧成了灰。
“也没什么可担心的。”见冯西南一脸焦虑,林映雪想起杨小果说自己才是冯西南唯一想结伴终老的人,她锐利的目光不禁柔和下来,话里有话地说,“得罪了‘黄马褂’,大不了卷铺盖走人。反正这世界缺了谁,太阳都照常升起,地球都照样自转。”
冯西南听出了林映雪的话外音,空张着嘴,心头有千言万语却又无从说起。他眼睁睁看着她飘然而去,怏怏地转过身,斗败公鸡似的拖着沉重的步履,垂头丧气地回到座位上。
林梦龙接到法院传票后,火速聘请了一位在民事诉讼上经验老到的成律师。成律师对林家的情况进行了详尽了解后,向法院申请了反诉,理由是王红的申诉书中刻意隐瞒了江津的房产、车产和5万美金的定期存款。
就在成律师着手去江津取证的前一日,他左手举着手机,右腋夹着公文包,在去往停车场的路上,专心致志地谈着公事。突然一辆摩托车呼啸着,与成律师擦肩而过。成律师只感觉右半边身体被轻微撞击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夹在腋下的公文包已不翼而飞,随之而去的,还有他的律师证、车钥匙、身份证和银行卡等重要物品。成律师报案、报失后,满怀歉意地通知林梦龙兄妹俩:“没想到我也会碰上摩托抢劫党,取证的事你们只能另想办法了。不过也别灰心,好事多磨嘛,说不定‘杯具’过后,迎接我们的是天大的‘洗具’。”
林梦龙与林映雪愁眉相对,谁都没被成律师的冷笑话逗乐。
“这节骨眼,找谁去江津呢?”林梦龙抖动着张开的两腿,沉思道,“要不我跟公司请个假,亲自跑一趟。”
“这个月你都请过不少假了,还能批假吗?”作为“挨踢”业的中坚力量,林梦龙和他手下的组员,每年高交会前夕,都会忙得寝食难安、六亲不认。林映雪拉过糖果型的抱枕,垂直地抱在胸前,展颜一笑,“还是我去吧,我请假也容易些。”
“不行。”林梦龙眼皮一挑,断然拒绝,“取证很麻烦,要跑好多地方,你一个女孩子,人生路不熟的,我不放心。”
“那,要不打个电话问问嫂子?”林映雪从抱枕背后探出眉眼,调皮地冲哥哥做了个鬼脸,“嫂子主意多,认识的人也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