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哪里还有家人呢？王红苦笑着想：老林一走，我就没有家，成孤魂野鬼了。
王红无力地摇了摇头，气若游丝地摆了摆手。她擦净唇边的秽物，双手哆嗦地捧着自己瘦得皮包骨的脸颊，不甘心地摸出手机举起黑屏对着自己，耸肩苦笑。那镜面中面黄肌瘦、眼泡浮肿、皮肤黯淡无光的老女人，可不就是奶奶？
一个孤苦伶仃的奶奶、一个众叛亲离的奶奶、一个命不久矣的奶奶。王红想到此，面露狰狞地惨笑着，扶着墙东倒西歪地朝前走。身后的女学生惊惧地瞪大了眼睛，望着这个疯癫的老太太，呆若木鸡。
13
11月中旬，林广生下葬整3个月的这一天，林梦龙兄妹俩领到了父亲的遗产。
这天夜里，夏锦辗转难眠。她侧身面向林梦龙，倒抽一口凉气，揪住丈夫肉感十足的下巴，嘟嘴嗔怪道：“你大半夜不睡觉，一眨不眨地盯着我，像狼一样，吓我一跳。”
林梦龙“嘿嘿”地笑，片刻，他拉开床头的壁灯坐起身，一本正经地说：“老婆，我有件事想跟你商量。”
“我也有事想和你商量。”夏锦一骨碌翻身跃起，拉上毯子盖住丈夫的肚子，抢先说道，“爸爸的钱咱们也用不上，不如，抽出20万还给任真，剩下的，都给小雪他们还房贷吧。限购令不是放宽了吗，成年子女允许各购两套房，这样一来，小雪也可以当业主。让他们一次性结清房款吧，把房产证赎回来，然后去添上小雪的名字。”
林梦龙含情脉脉地凝视着妻子的朱唇，情不自禁地去吻夏锦的眉眼。他手掌不安分地钻进毯子掀开妻子的衣角，动情呢喃：“老婆，你真好。”
“别闹。”夏锦嬉笑着躲开，拉出丈夫的手掌问，“你想跟我商量的，不会也是这件事吧？”
“也是‘房事’， 不过不是这件。”林梦龙挤眉弄眼地应和着，曲起两指，挠着妻子的手心，媚笑说，“我是想说，咱们家人也不多，住不了那么多房子，不如把它都卖了，在市区换套大点的社区配套完善一点的房子，把咱妈接来一起住，相互也有个照应。”
夏锦听得心花怒放，却仍绷住喜悦，试探道：“那房产证写谁的名字啊？”
“当然是咱妈的。妈一辈子为房地产做贡献，却没住过一天大房子，咱得替她达成心愿。”林梦龙像毛毛虫一样钻进妻子宽大的睡衣里，说，“家里就剩下咱妈一个老人了，咱得好好孝敬她，得尊老，知道不？”
夏锦一面嬉闹地嚷嚷“不知道，就不知道”，一面卷成虾米一样缩进毯子，兴高采烈地和林梦龙扭作一团……
从东部华侨城出来，冯西南的父亲拧着汗巾冲着正摆弄相机的儿子发令：“你过来，站我前面，小雪也过来，站你妈前面，找个人帮忙，给我们照张全家福。”
几年来，公公第一次发话要照全家福，言下之意是，林映雪不仅被纳入冯家儿媳的名册，也正式住进了公婆心里，成为名正言顺的冯林氏。林映雪受宠若惊地跑向公婆，替婆婆理了理凌乱的发梢，喜上眉梢地挽起婆婆的手请求：“爸，还是并排站吧，亲近一点。”
“咔嚓”一声，一家四口相亲相爱的画面被定格成永恒。婆婆以农村人表示亲热的方式，轻轻拧了拧林映雪晒得通红的脸蛋，疼爱的神情中略带羞愧：“小雪啊，让你受委屈啦，小南不让我提，但我不得不说，他太不像话了。别看爸妈读书少，可活了大半辈子，俺们识字不多但懂的道理不少，就算他是俺儿子，俺们也坚决站在你这边。以后他再敢犯错，你就打电话告诉俺们，俺们替你收拾他！”
林映雪一惊，诧异地望向丈夫。冯西南搓搓鼻子，羞愧地低下头。公公一掌拍在儿子背上，威严地打断妻子：“行啦，伤心的事别提啦。你小子以后规矩一点，再敢做对不起家庭和小雪的事，看我不打断你的腿！”随后，公公扭脸正对着林映雪，孩子般不好意思地说：“小雪，没管教好儿子是我的错，以前爸对你说的重话，我都收回。你没对不起俺们，是俺们冯家对不起你，你爹妈没了，俺们就是你亲爹亲妈，以后受了委屈别自己扛着，俺们给你出头。”
林映雪轻咬下唇，微微点头，心里四处乱窜的暖流都化做眼眶里的清流。从火车站回家的途中，林映雪在公交车上，掐着丈夫的手心轻责：“我都没喊冤，你倒自己告上自己的状了，以后爸妈全跟我统一战线，你的好日子到头喽。你说，你傻不傻呀？”
“爸妈就知道逼你生孩子，你又不是下蛋的母鸡。我得让他们知道我媳妇有多贤惠、多伟大。”冯西南眷恋地摩挲着妻子的小手，头枕在妻子的肩头，深情款款地低语，“愿意生孩子的女人很多，但愿意爱我的过错的女人只有你。”
“谁说我不愿意生孩子？”林映雪双颊绯红，掩嘴窃笑。她将一只手轻放在小腹上，私语道，“我反正没再吃妈富隆了，能不能产蛋，就看你给不给力了。”
冯西南感觉自己身体里的206块骨头都在同一瞬间酥了，他眉开眼笑地抖动着身子，如同求偶期的孔雀般，贴在妻子耳边低语：“我现在有使不完的力气，你要多少，我给多少，嘿嘿。”
元旦将近，邝美仪拗不过女儿和女婿的轮番游说，终于同意进行一拖再拖的关节镜手术。手术前夜，林梦龙搂着妻子笑容满面地鼓励岳母：“妈，我打听过了，就是个微创手术，跟蚂蚁咬一样一点儿都不疼。”
“我不是怕疼，是怕拖累你们。”邝美仪捶打着胀痛的膝盖，忧心忡忡地嘟哝，“任何手术都有风险，万一麻药过量或者手术失败，我不一留神成了瘫子，那不成了你们的包袱吗？”
“包袱咋啦？”夏锦倚在丈夫胸前，冲母亲吐舌做鬼脸，“是包袱就背在身上呗，小时候你背我，长大了我背你，就当还债啦。”
“别吓唬咱妈。”林梦龙“啧”了一声，扬手作势要打夏锦，指尖却轻轻擦过她的手背，轻言细语地安抚邝美仪，“妈，别听她胡说八道。我问过医生了，手术后最快3个月，最慢半年，就能恢复得八九不离十，术后需要用的冰袋和制冰机我们都买好了。”林梦龙掏出新房钥匙，得意地晃了晃，这才郑重地交到丈母娘手上，笑着说，“新房附近就有间复健中心，等您出了院，我和小锦轮流陪您做复健。不出3个月，保证让您健步如飞，比刘翔跑得还快。”
“还有我们。”林映雪与冯西南十指紧扣，言笑间满面的娇羞，“阿姨，我们也会抽空陪您做复健。”
邝美仪环顾着身边笑靥如花的孩子们，久违的家的感觉让她一时间忘了自己身处医院。她伸手抚摸女儿红润的脸庞，喜不自胜地说：“小锦啊，咱们家好久都没这么热闹了。以后让小雪他们常来，人多才不冷清，人多话多笑声多，才像个家。”
“放心吧阿姨，以后人会越来越多的。”冯西南将妻子轻揽入怀，手掌小心翼翼地停在林映雪的腹部，笑逐颜开地宣布，“我和小雪商量过了，回头把雅然居的房子卖了，在你们小区买一套，跟你们做邻居。贵一点远一点都没关系，房子不在大小，关键在于一家人能经常走动、联络感情、相互关照。”
邝美仪连声称好，频频点头，攥紧新居的钥匙满足地笑了。
14
林广生的生忌正好是个风和日丽的星期六，冯西南举着准生证跪在岳父坟前，喜极而泣地汇报：“爸爸，再过几个月，您就会添个外孙。小雪不怎么害喜，能吃能睡身体倍儿棒。我已经申请将她调到我们部门了，有我保护着，您大可放心，我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负她了，当然，还包括我自己。”
“爸爸，他说的都是实话。”林映雪在丈夫的搀扶下弯身给父亲上了香，笑中有泪地跟父亲聊天，“他让我去寿险部盯着他，一来方便照顾我，二来可以远离‘黄马褂’，三来还可以防止‘小三’作怪。”
“第三点是小雪加上去的，”冯西南急忙辩解，“爸，您别听她谎报军情，我现在心里脑子里眼睛里都只有她和宝宝，根本顾不上什么小三小四的。”
听着那对小夫妻活宝似的拌嘴，林梦龙和夏锦会心一笑。林梦龙牵着妻子的手长跪在父亲坟前，喋喋不休地向父亲报告：“爸，我们买了新的房子，就在吉莲花园对面，站在阳台上就能看见咱家客厅的窗子。这边房子虽然有点旧，但生活很方便，附近有医院、学校、菜市场、幼儿园，还有老干部活动中心，特别适合居家，小锦她妈特别满意。有时候我们会跟小雪他们一起，站在阳台上看看咱家的窗户，回忆以前一起吃饭、看碟、聊天、打牌、包饺子过年的场景，就感觉您好像一直在我们身边，从来没离开过似的。”
夏锦听出丈夫欲语凝噎的难过，用力握了握林梦龙的手，鼓励地冲他点点头，在坟前磕个头接过了话茬儿：“对了爸，我妈的手术很成功，康复也很顺利。我妈说等她离了拐杖，一定亲自来看您。小雪他们也把房子卖了，我们现在住在同一幢楼里，串门儿都不用3分钟。虽然咱家的房子少了，但猜忌和算计也少了，相反，家里人一多，关心多了、欢乐多了、温暖也多了，很有爱。爸爸，您放心吧，这个家，再也不会散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