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内“嗡”的一声长响,夏锦顿觉头皮发麻、十指冰凉。她不明白,房子拆开来看不就是钢筋水泥加砖头嘛,怎么一眨眼就成了人人哄抢的香饽饽了呢?如今娘家和夫家都打起房子的主意,称一方的心就违另一方的意。夏锦被母亲咄咄的目光照得心里直打鼓,咬唇暗想:无房无争端,也无忧无风险。这样想着,她就把心一横,闪避着邝美仪殷切的注视宣布:“也别抵押了,直接卖了吧。房子是祸害,把它卖掉,一了百了。”
10
邝美仪误解了女儿的认真,以为夏锦认定她在挑拨自己和林梦龙的关系,赌气要卖房。邝美仪的脸上也挂不住了,不悦地下了逐客令:“我只是提出个想法,还没要你的钱,你脸就拉得比马脸还长!”
“我没不高兴,我……”夏锦悻悻地反驳,邝美仪却已怒火中烧,压根儿听不进女儿的解释。她蛮横地打断夏锦:“我辛苦折腾为什么呀?还不是为你的将来考虑。未雨绸缪懂不懂?现在通货膨胀这么厉害,租金比工资长得快,将来我有个三长两短,你靠收租金也能过好生活。”
“没事总诅咒自己干吗?”母亲越为她忧心,夏锦越觉得羞愧。邝美仪又当爹又当妈地把她拉扯大,好容易盼见女儿成了家,非但没享着清福,反而提心吊胆,时刻准备着为女儿再奉献一把余热。过去夏锦不谙世事,一心以为邝美仪热衷于投资房产,都是为了面子。最近几年,夏锦才逐渐体会到母亲的良苦用心,原来买房卖房再换大房,邝美仪不是为了证明给别人看“没有老公,我照样过得五光十色、风生水起”,而全是为了给女儿留一条后路——那些被买进卖出频繁交易过的房子,全是通往夏锦无忧晚年的金砖!
想到母亲为自己鞠躬尽瘁,她却连让母亲入住锦绣年华的胆量都没有,夏锦心里下起了毛毛雨。她眼角下垂喃喃低语:“妈,你都奔60的人了,别瞎折腾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别替我操心。我什么都不缺,只要你健健康康、快快乐乐的,我就知足了。”
邝美仪把夏锦的肺腑之言听成了嫌她多管闲事的怨言,脸色越发阴沉,郁郁地说:“行了,你不识好人心,我也不勉强你。你走吧,别妨碍我看《新三国》。”
语毕,邝美仪看也不看女儿,就打开电视,盘腿陷进沙发里,直勾勾地盯着电视屏幕。夏锦落寞地收拾好碗筷,出神地望着炉上“咕嘟”作响沸腾的汤。汤面上此消彼长的气泡,像极了她此刻的心情,忐忑且幻灭。夏锦将燃气调至文火,偷瞄一眼一脸冰冷的母亲,轻声说:“妈,我回去了。鸡汤还得再煲一个小时,你留个神,别忘了熄火。”
夏锦等不到邝美仪的回应,只能讪讪地带上门,轻手轻脚地离去,一如她轻手轻脚地来。
从母亲家出来,已近夜晚10点半。公交车沿途路过不少写字楼,隐没在楼群中的地产公司仍灯火通明,漫天叫价的楼盘广告,年画似的林林总总贴满了玻璃橱窗。公车停在十字路口等红灯时,一个西装革履的小伙子,举着一个简陋的木板,从车身前擦过。小伙子举着木板,笑容可掬地走向公车旁的奥迪A8,木板上歪歪斜斜的几个粉笔字写着“湖畔珍墅,现楼特价”。身后的小情侣窃窃私语:“现在最勤奋的不是便利店员工也不是警察,而是地产经纪。”夏锦微微侧身,回过头,冲那对小情人苦笑。
前不久新闻报道说,深圳上海等大城市的楼房空置率高达50%,北京的新楼盘交房一年后仍有65%的空置房,即便如此,新开发的楼盘仍像春雨后的蘑菇,争先恐后地破土而出。被过度包装的楼盘就像旧时青楼里的花魁,引无数英雄遐想,可真能一亲芳泽的,还是那些家财万贯的公子哥。说白了,贵不可攀的房子是有钱人翻云覆雨的收藏,也是平民百姓望尘莫及的宝藏。
何苦呢?夏锦暗自感伤:其实人活一世能占多大点地方?睡觉只占一张床,吃饭只占一张桌,死后只占一方盒,在哪个屋檐下不能活?何必为几寸土把自己和家人往绝路上逼呢?
还有十步之遥,夏锦一眼认出了在小区门口徘徊的身影,不由得加快脚步赶上前去,轻轻地叫了声:“爸,您怎么来了?”
林广生猛一回头,惭愧地应道:“晚饭吃多了,我出来走走消消食。梦龙说你没回去,我猜你可能会到这来寻清静,所以来看看。”
北风呼呼地灌进他洗得发白的夹克里,林广生稀疏的头发被吹向一边,亮出宽阔得足以挥毫的额头。林广生微微浅笑,水波一样的密集纹路在那片空旷的前额上扎营。望着那张苍老憔悴的笑脸,夏锦忽然一阵心酸,关切地说:“爸,走吧,赶紧上楼,外面冷。”
“小锦,这事怪我没处理好,不怪梦龙。”捧着夏锦奉上的热茶,林广生四处打量着儿媳光洁如新的家,双手来回转动着茶杯,艰难地说,“是爸爸没本事,帮不上儿女的忙,吉莲花园的房产证在你阿姨手里,我账上也没什么钱。其实我也不赞成让你抵押房子担风险,可这么多年,小雪从没开口求过我什么,买房这么大的事,我这个当爸爸的爱莫能助,所以他们希望我当个说客,我就……”
要说林广生,也真是命运多舛:大学临毕业,林广生却赶上了“文革”,上山下乡扛起了锄头务农,一届书生满腹经纶却无用武之地;好容易盼到回城,林广生又随着“三线建设”的队伍,背井离乡去了西南部的军工厂;20世纪80年代末,为响应邓小平“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号召,林广生又举家南下,迁入当时的小渔村。为解决子女的读书问题,林广生主动放弃了干部身份,好不容易生活有了起色,却又逢青年丧妻的打击。妻子走的那一年,林广生刚从车间主任升为副厂长,每天在离开流水线时工厂外已是满天星斗。那一年,林梦龙刚上小学一年级,放学回家要写功课,还要照顾两岁的妹妹。有一次,林梦龙给妹妹冲牛奶时走了神,滚烫的沸水倾盆而下,烫红的手掌不一会儿就泛起亮晶晶的水泡。林梦龙响彻云霄的哭喊惊动了隔壁的邻居,等林广生收到消息赶回家时,林梦龙手上已经像裹粽子一样缠满纱布,柠檬色的药膏渗出点点油星。“幸亏送医院及时,”邻居心有余悸地说,“像这种大面积烫伤,万一感染了,手都保不住。”林广生越想越后怕,噙着泪对邻居千恩万谢,差点没跪地叩个响头。邻居告辞时,语重心长地说:“孩子还小,你工作又忙,这个家还是得有个女人。”
林广生就是本着给孩子找个妈的精神,通过热心人的介绍,认识了离异三年的王红。在王红声泪俱下的哭诉中,她的前夫成了个不务正业、嫖赌饮吹样样俱全的恶棍,林广生于是对王红产生了怜惜之情,加上王红三番五次含着泪眼诉说对儿子的思念,让林广生愈加确信她是个善良慈爱的母亲。直到结婚多年后,林广生才陆续从旁人的闲话中得知,王红的前夫是个老实巴交的食堂后勤,钱挣得不多却非常顾家。王红虽赋闲在家,却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每天呼朋引伴地沉迷于“四方城”大业。赢了钱,丈夫和儿子就能看见她一张笑脸;输了钱,王红就吹胡子瞪眼地摔碗砸筷,拿丈夫和儿子撒气。几年后,王红在牌桌上认识一个所谓的生意人,两人眉来眼去地勾搭上后,王红轻信了生意人的许诺,义无反顾地把婚离了。为了嫁富得仁,王红还主动放弃了“拖油瓶”儿子的抚养权。可惜如意算盘算错了账,王红舍人不得仁,她离婚不久,生意人也人间蒸发了。黄粱梦断,王红无颜在江津那个小地方待下去,就只身来到深圳,一心想凭自己仅存的风韵钓只“金龟”。
要是早两年,王红根本不会把林广生放在眼里。但在婚恋市场上厮杀三年后,屡屡在年轻靓丽的小姑娘面前败下阵来,王红才意识到问题的严峻。不管怎么说,林广生好歹是个长,而且还有单位分的一套福利房,加上他能动用关系帮她找个工作,王红便半推半就地“减价”处理了自己。王红以为,结了婚,林广生能给她安排个轻松高薪的活,却不想他举荐她去免税商店站柜台。没上两天班,王红便呼天抢地地喊累,也没跟林广生商量,自作主张辞去了工作。高中毕业的王红文化不高年纪不小,为给她找份工作,林广生辗转托了不少关系,结果赔了人情还伤了和气。辞工后,王红再不提上班的事,林广生也不再费力不讨好帮她张罗。王红理直气壮地回家重操“旧业”,搓麻将度日。林广生但求家里有个人帮忙照应儿女,因此对王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怎料姑息养奸的结果,就是地位失守,王红越发有恃无恐,对他的子女越来越专横跋扈,对他越来越颐指气使,对他的称呼也从“老林”、“林哥”变成了“林广生”、“胖老头”。
林广生不是没有想过离婚。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导致股市冬眠。同年,林梦龙考上浙大计算机学院。王红以股票套牢为由,拒交林梦龙的学费,言之凿凿地说:“在我们家乡,18岁的成年男子就该赡养父母了。他对这个家不但没贡献,还不停地索取,我们要养他到什么时候?”盛怒之下,林广生提出了离婚。王红似乎早有准备,掏出纸笔胁迫道,“离婚可以,房子我也占一半。我嫁给你不止8年,家里的一切都是共同财产,都要分我一半。只要你敢写离婚协议,我就敢签字。”
林广生像被高手点了哑穴似的,瞬间失语,无言以对。婚后不久,王红就以持家为由全权接管了林广生的工资,之后不断地把他的血汗钱撒向深不见底的股海。如今的股市跟菠菜田般一片惨绿,斩仓也凑不出几个钱来。如果要分家,王红断不会在房子上让步,那么最好的结果就是把房子卖了,二一添作五分钱走人。没有房,林广生一个大老爷们儿可以挤宿舍,可以睡10元店,甚至可以在工厂里打地铺,可他不能让一双儿女跟着他无家可归。何况,离了再娶也难保不会撞上王红这样扮猪吃老虎的女人。
林广生的前半生经历过太多动荡,他实在累了、倦了、也怕了,林广生只想跟儿女一起过个安生日子,于是他表面上依着王红,暗地里找厂长借了钱,偷偷替儿子交了学费。可这件事还是被王红发现了,打那以后,她变本加厉,先是逼着林广生把厂里到了年限的丰田嘉美低价买下,又借口自驾游将车开回了老家江津。10年前,林广生退休后每月仅有不足4000元的退休金,王红却借着股市长红的东风,狠赚了一把。家里的“经济主体”调了个方向,王红哪有不乘胜追击之理?她威逼加利诱地逼着60岁的林广生揽了份兼职,风吹日晒地挤公交车去一家小工厂当质检顾问;又逼着他卖掉福利房,和她合名买下了吉莲花园。两年前,王红以父母年事高需要照顾为由,在老家麓山脚下买了套150平方米的花园洋房,从此她扎根江津,正式和林广生过起分居不分家的生活。
如同钝刀子割肉,王红一点一点地剥去了林广生的毕生血汗。要不是花园洋房每月还需要靠林广生的兼差收入还贷,王红早就卸磨杀驴扬长而去了。起初,林广生为了子女委曲求全地让着她,日子久了,忍让迁就成了习惯,林广生让出了风格,也让高了王红的气焰。林广生年近古稀,却人财两空,这个时候离婚或不离,都只剩不折不扣的笑话加“杯具”。日子过到这个份上,林广生对命运狰狞的面孔已司空见惯,他像一尾搁浅在海滩的鲸鱼,沉重地呼吸,放弃了挣扎。
夏锦婚前对林广生的境况早有耳闻,但她万万没想,林广生勇于在她面前承认自己的无助和失败。“爸,您别说了,我都明白。”望着两鬓灰白、双手微颤的林广生,想到他坎坷不平的一生,夏锦不禁悲从中来,“如果小雪他们实在喜欢那房子,我可以把这房子卖了,省得他们多背一笔利息。反正我和梦龙两个人,也住不了两套房,房子空着还得白交管理费。”
“不用,不用。”林广生吃惊地连瞟夏锦几眼,连声否定说,“小雪买房子,怎么能让你卖房子呢?来的路上,我跟小雪商量过了,别墅不是给我们这样的人家盖的,一个月光管理费就1000块,他们就算买得起也养不起。他们还是该量力而行,先租房子住将就两年,将来有条件了再买房。”
“何必租别人的房呢?我这儿就有现成的。”夏锦努嘴示意,“让小雪他们搬过来吧,就当他们帮我交管理费了。一个月能省4000块钱租金,一年就能攒下近5万块钱呢。”
“那哪儿行?就算住你这儿,也要交租金。”林广生摇头摆手,嗫嚅说道,“这事我跟他们说,不能白住占你便宜。”
夏锦心里像被野兽的利爪攫住般疼了起来:林广生到底是疼她的,在儿媳与女儿之间,林广生没有厚此薄彼,拿她当外人对待。想到林广生对自己的好,夏锦的一颗心,像暖阳下的一捧雪花,软软地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