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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黑人作家埃尔德里奇?克里佛说过:“你不能解决问题,你就会成为问题。”在这座寸土寸金的开放城市,人们对待有产阶级的态度却并不开放。这就好比早餐店外围了一圈饥肠辘辘又身无分文的饥民,看着你不但吃饱喝足还点笼肉包子敞亮地放着,光看不吃惹得他们垂涎三尺。又似一个丰腴的美女,站在一群“旱”了多时的“饿狼”中央,却只许看不许碰,直让他们跺脚骂娘。
一个人有房不是罪过,但有房不住占着空房惹人眼馋就是罪过。夏锦心知,锦绣年华这套房子一天不处理,因羡慕妒忌恨而招来的纷争,就不会平息。
还顾不上解决自家问题,夏锦就接到何为的通知,说袁茵出了问题。
妇幼医院的病床上,袁茵煞白的一张脸上挂着两行清泪。何为端了个椅子坐在床边,双眼望出窗外,不时地唉声叹气。见夏锦到来,何为自觉地站到窗边,默然地让出一张椅子。
“这是怎么了?”夏锦叫上林梦龙一阵风似地赶来,见此情景,心里七上八下地打听,“孩子保住没?”
何为沉重地点点头,夏锦悬在嗓子眼儿的那块巨石,又“咚”的一声落了地。
“吓死我了。”夏锦亲昵地拍打袁茵的手背,笑着打趣,“孩子平安就好。看你们俩的表情,还以为在开追悼会呢。”
“好什么呀?”袁茵一转头,锋利的目光直瞪窗边的何为,气鼓鼓地质问,“那个破地方,我们两个人挤着都转不开身,孩子生下来,住哪儿啊?”
“你光瞪我能把房子瞪大了?”何为也不甘示弱,“你差点害我断子绝孙了,还胡搅蛮缠!”
夫妻俩你一言我一语的拌嘴,逐渐还原了真相。原来为了申请经济适用房,何为花了不少精力和金钱托关系造了张高度仿真的假结婚证,结果还是被抓了个现行,被无情地除名取消了资格。按说以身试法遭了教训也怨不得别人,可早晨袁茵翻开报纸,却赫然看见硕大的黑体标题写着:住着经济适用房,却开奔驰宝马车!
袁茵定睛一看,内文说桃源村三期经济适用房的车库中,价格高于20万元的好车接近两成!这下,袁茵怒了。
“傻子都知道买得起中高档车的人,总资产不可能低于28万。”袁茵挺着肚子,练一指禅般伸指戳向何为的脑袋,咬牙切齿地说,“人家都能蒙混过关,只是让你改一下结婚日期都被抓包。挣钱你不会,骗人你也不会!世界上还能找出比你更笨的人吗?恐怕连猪都找不出一头!”
也怨不得袁茵生气。考生作弊受罚,天经地义,可一屋子考生都打小抄,却只罚她一个,搁谁身上都难以接受。可怜何为低声下气地求爷爷告奶奶,又送礼又请客吃饭,钱没少花力没少出,最后却落个不是,教她如何不动怒?
“我是猪,那你就是母猪。母猪才会嫁公猪,母猪只配生猪崽!”何为嘴拙,平日就不会说甜言蜜语,吵架时更是不加修饰,他的一句大实话,总能把人噎够呛。袁茵其实并不恼何为,她甚至像心疼抢不着奶喝的小猫一样,怜惜着何为的卑微和弱势。只是摊上这样的不公待遇,袁茵憋了一肚子冤屈无处申诉,这才冲着何为撒火。怎料何为一反击,就把袁茵心底的委屈、郁闷、不满和凄凉,彻底招出来了。
“对啊,我也是猪。我不是人头猪脑,我会嫁给你吗?”袁茵挥舞着双拳,雨点一般轮番擂在何为身上,嘴里哭嚷着,“嫁给你,我过过一天好日子吗?给你生孩子,还要受你的气,我真是自讨苦吃!”
起初,何为怕伤着老婆和孩子,只能抱头听打,哀哀地求饶:“老婆,轻点,疼,疼!”渐渐地,袁茵的花拳失去了力道,换成她一声更赛一声高的哀号:“老公,快点,疼,疼!”
“夏锦,你真得好好说说她。”回想几个小时前的那一幕,何为仍心有余悸,哭丧着脸说,“富贵在天,吃多少住多少都是命。你看看她,眼红别人住大房子,结果自己动了胎气,差点儿连小命都丢了,值得吗?”
“谁眼红?你才眼红!你们全家都眼红!”袁茵鼓腮嘟嘴,怒不可遏地还击何为,她转过脸看着夏锦,当即热泪滚滚。
“亲爱的,我真不是眼红,我就是心里难受,想不通。”袁茵平躺在病床上,西瓜一样高耸的腹部阻碍了她的视线,她不得不悬空脖子仰起下巴与夏锦对视,声泪俱下地控诉,“你说那些人都开上宝马了,为什么还要跟我们抢房子?我们可是连单车都没有的小市民啊。我知道骗房不对,可我就是想将来能给孩子腾出块地方写作业……”
袁茵泣不成声,夏锦欷歔不已,眼窝潮热地握住袁茵的手,一时间不知如何安抚她,又听见窗棂那边也传来羞怯的抽噎声。
手机不识趣地再次响起。夏锦接起来“喂”了一声,迅速按下终止通话键。
“又是问你买不买房的吧?”袁茵吊着眼角,妒羡地瞄着夏锦。短短20分钟的探病时间,夏锦先后接了4个地产经纪的骚扰电话,不是问她是否考虑卖房便是问她是否打算再买套房。见夏锦尴尬地默认,袁茵抽噎道,“奇怪,地产公司的人为什么只给你打电话?”
夏锦稍稍皱眉,轻晃脑袋拼命朝袁茵使眼色,却已来不及制止。何为退到一旁,五官便秘似地挤作一堆,愈加显得窘迫。一旁的林梦龙耸起肩膀,阴着一张脸,似笑非笑说:“买得起高尚住宅的人才有能力再置业,像我们这种连潜在购买力都不具备的,人家才不愿意浪费电话费骚扰我们这些贫困户呢。”
夏锦知道林梦龙心里的醋坛子又被袁茵无意中的一句话打翻了,只得伸手抚了抚丈夫的后背,隐忍地宽慰着。袁茵看一眼夏锦,再扫一眼林梦龙,咬唇沉思,打量蔫头耷脑的何为,把心一横,一字一顿地宣布:“我决定了。”袁茵发狠地抹掉眼角的泪花,收敛了哭声,忍悲含屈地说,“夏锦,我们租你的房子!我们住得憋屈也就算了,凭什么让我的孩子要受这个罪?再怎么从牙缝里省钱也省不出一套房,不省了!”
“你不能意气用事啊,亲爱的。”夏锦心里顿时乱成了一锅五味粥,酸甜苦辣咸各种滋味一起涌上心头。前一秒,夏锦还后悔当初买了房惹一堆是非;这一秒,她又懊恼当初房子买少了,不然这回可以像分苹果一样排队叫号:妈妈一套、小姑子一套、袁茵一套。可眼下,夏锦一时感情用事承诺公公让出房子给冯西南夫妻,她还没想好怎么跟母亲解释个中因由,这会儿又加上个袁茵,她就是长了1000张嘴,也说不清道不明了。
“我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既然横下一条心开了口,袁茵就没打算重回那逼仄的蜗居,捧着圆滚滚的肚皮一鼓作气地说,“我想过了,省着点花,何为的工资养家糊口也够了。我的工资就给你交租,你再给我打个折,余下的钱正好够交各种杂费。”
“你不能左手领了工资右手又把它全花出去吧?”在夏锦的婚姻大事上,袁茵牵红线有功。加上两人十几年的交情,夏锦早视袁茵为半个家人。况且,当初夏锦主动提过把房子租给他们,如今人家当了真,她怎么能失信呢?眼下袁茵正处于“见房眼红,见别人抢房眼绿”的敏感时期,夏锦怕道出实情又惹袁茵伤感,只能心虚地游说,“家里有个孩子,总要积谷防饥以备不时之需。每月都弹尽粮绝,万一孩子有个头疼脑热,拿什么钱看病?”
袁茵还要抢辩,何为却嘴笨眼利,看出夏锦的为难,抢先说:“你先把胎安好,租房的事从长计议。饿了吧,我去给你们买点吃的。”
“我去吧,你好好陪陪她。”夏锦不由分说地站起来,挎上包,拽上林梦龙,逃也似地离去,不忍多看一眼恨己不成“钢”的何为,也不忍再看一眼视死如归的袁茵。
晌午的阳光闲散地流泻到医院门前的花圃中,各色牵牛花、纷繁的五色梅和红似火的圣诞红,铺成彩色的花海,鲜艳夺目。夏锦的心情,却若死灰。她想,原来无论“财”或“产”,多了都是负累,身外物一多,人的心就不安分了。人心一活泛,原本能轻易感受到的幸福和欢乐,就都被欲望和贪恋撕裂了,贪嗔愤怨和钩心斗角,便也随之而来。
2
一个人在锦绣年华冷静了两天,周五下班后,夏锦只身回到半岛一号。她像城市里因工作需要而“分居”的周末夫妻一样,顺理成章地回了家。
林梦龙连着两个通宵对小组新开发的程序进行检测调试,刚躺下不久,就听见钥匙转动的声响,林梦龙勉强睁了睁眼睛,混沌之中,又翻身呼呼睡去。夏锦分明看见林梦龙的皮鞋,等了半天却不见动静,以为他还记恨她那天的失语,一时间心里五味杂陈。她蹑手蹑脚地进了卧室,见林梦龙蒙着被子面朝墙壁,便更相信他是故意装睡不理她。
“老公,别装了,快起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猛然掀开被窝一角,夏锦黄鳝一样溜了进去,贴着林梦龙宽厚温暖的背脊,冰凉的十指抱臂摇晃,半嗔半怒地催促道。
林梦龙正梦见自己扛着一麻袋钱站在水榭东岸的售楼处,大言不惭地宣布:“来两套别墅,我一套,小雪一套!”刚要在购房合同上签字画押,一股沁心的凉意就沿着手臂直刺入心脏,林梦龙的好梦被彻底摇醒了。
“什么好消息?催命一样。”现实中望房莫及也就罢了,连做梦都不让他称心,林梦龙不禁将对现实和房价的不满,转嫁到夏锦身上。他打了个哈欠,蹙紧眉头,不悦地问。
“我打算让小雪他们去住锦绣年华,免他们的租。这样,他们就可以快点攒够钱买房。”
夏锦的无私,无疑帮了林家一个大忙。可夏锦为他家人做得越多,对他的付出越大,林梦龙就越不自信,越烦躁不安。夏锦为林家人每做一次让步,丈母娘就又多了一项证据怀疑林梦龙的人品。一股无名火像点燃的97号汽油一般,“轰”地蹿上心头,林梦龙掀开被子,赤条条地跳下床,他冷眼看着夏锦,粗声粗气地问:“夏锦你什么意思啊?小雪要求去你那儿住了吗?凭什么你让他们去他们就得领你的情?你是打发乞丐还是收留流浪汉啊?”
夏锦惊呆地盯着林梦龙,仔细研究他不可一世的神态,不可名状的委屈从胸口往全身扩散。夏锦越想越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冒傻气的农夫,一心想倾其所有去温暖那条蛇,结果却被毒蛇反咬一口。
“你简直不可理喻!”夏锦合衣下床,颤抖着拉上雪地靴的鞋帮,转身就走。眼泪无声地淌了下来,从她紧紧咬住的下唇缝隙间,倒流回肚里。
“你给我站住!”林梦龙手忙脚乱地提上裤子,边穿衣服边呵斥,“刚回来你又上哪儿去?说你两句就离家出走,长出息了你。”
夏锦本没想走,经他一提醒,抓过手袋就去拉开大门,却被林梦龙及时从身后稳稳地抱住了。夏锦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挣脱不出他的怀抱,她索性扔开手袋,抡花拳蹬绣腿,收着力在他身上撒野。林梦龙扳过夏锦的脸,惊见她脸上纵横的泪痕,莫名地心疼起来。什么玩意儿嘛!自己没出息拿媳妇撒气!这样想着,林梦龙的态度就软和下来,抱住夏锦嘟起嘴强行往她脸上亲:“好宝贝,不哭。你一哭,我心都碎成粉了。”
“就哭、就哭!”林梦龙越劝,夏锦哭得越澎湃。从进门开始,夏锦就等待着林梦龙软化的一刻,积压了几天的冤屈也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释放。
“坏人!你狗咬吕洞宾!”
“对,我是狗!”林梦龙低眉顺眼地应和,短胖的指腹慌张地擦拭着夏锦飞溅的眼泪。
“你是咬死好心农夫的臭毒蛇!”
“对对对,我是蛇。”
“是毒蛇!”
“哦,是毒蛇。”林梦龙顿了顿,挤眉弄眼地自嘲,“不对吧,我这体型应该属于蟒蛇。”
夏锦还想继续生气却没绷住笑意,破涕为笑轻嗔了句“讨厌”,还没回过神来,林梦龙双手用力一抱,夏锦便被他捧到了床上……
红潮还没从夏锦的脸上消退,林梦龙目不转睛地凝视她片刻,然后一脸正色地说:“老婆,跟你商量件事成吗?”
“嗯。”
“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别离家出走,行吗?”
“哦。”
“你别嗯啊哦啊的,”林梦龙半跪在她身体右侧,伸手捧住夏锦的两腮,急不可耐地请求,“你必须正式答应我。”
“我答应你。但是,”夏锦用指肚在林梦龙胸前画着圈圈,一脸娇俏地问,“我能问问,为什么吗?”
“还用问吗?莫名其妙玩失踪,邻居会笑话我连老婆都看不住的。”沉思片刻,林梦龙半带赌气地嘟哝,“都是房子惹的祸。你要没那房子,我们也就不会总吵架。就算吵架,你也没地方去,就不会抛夫弃家了。”
夏锦笑眯眯地望着林梦龙一本正经的憨相,回想邝美仪“嫁男不如嫁房”的论调,情不自禁地咯咯大笑起来。
谁说房子没长脚?夏锦心想,房子就是女人的脚。有了房子,就有了退路,而有了退路的女人,随时可以逃跑。
这一年的冬天来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