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得林警告他：“不准停车，一停车，我的治安员就会认为，你是抢我的矿石。”
巴东作了保证。他把老板台上来自日本国的玉观音拿起来看看又放下，问安得林：“安总信观音？”
安得林说对，观音菩萨大慈大悲，救苦救难。
巴东问安得林，观音是男人，还是女人？
安得林看不到玉观音领口很低的衣服下面就说：“当然是女人啦。”
巴东坚决的语气像掷出一把刀子：“不对，观音是个男人长了女人的****，不男不女。你知道是为什么？武则天当了皇帝，母鸡啼明，她就让石头刻的玉琢的观音变成了这个样子，像唱小旦的男人一样，是中看不中吃的家伙。”
什么话也不说的左龙爆发了大笑，上楼以来，第一次把手从腰间拿下来。巴东笑了一下，很快不笑了。他建议安得林，大楼前面的棚子里不管雕的是个啥，首要的问题就是分清公母，不要让男人穿了女人的衣服，反过来，女人扮成男人也不好。安得林等巴东喋喋不休地说完以后，问他信什么。巴东说：
“我信财神。”
安得林问他，财神是天上的官，还是地上的官？
巴东微笑说：“自然是天上的官啦。”
安得林告诉他：“天上的官能保佑你发财，地上的官才能给你保平安。”
巴东说：“你说的大约是县长喽。”
安得林把玉观音托到手上，用鼻子说话：“县长算什么官？”
由于一个叫温廷礼的县长去京都镀金，获取新时期最早提倡的文凭，只能在台子底下看一帮女兵脱了军服，穿上舞衣，露出肚脐眼来跳舞，不能够走上台去跟女兵握手，安得林就不把所有的县长放在眼里了。虽然温廷礼能在大门口看见跳舞的女兵穿上军服，拿了搪瓷小盆，排队领饭吃，还学会了打桥牌，只要他遗憾“上学两年不能带老婆”，安得林就不会把他当官看。当然了，后来的年月里，温廷礼像好多县长一样走出国门，享受到不带老婆的最大幸福，可是他们出国花费大，往往需要找人开销，他们的手提包里只装着一把刷子，准备擦掉皮鞋上沾的中国尘土。他们想让脚上的皮鞋像踏着外国土地一样干净不要紧，他们也可以一次又一次集资，把路面的水泥抹得像外国道路一样厚，可是他们应该让老婆都穿上外国县长老婆穿的那种鞋，鞋跟像大号的钉子，能把质量不好的水泥路面扎出眼来。他们的老婆，脚要是太大，大号钉子一样的鞋跟负担不起，他们就应该让老婆穿上木屐，大拇脚指头插进一根带里，剩下的四根脚指头插进另一根带里，呱哒呱哒的，迈小步走路，脊背上背一个小枕头，走到哪里想睡了，就可以解下来枕了睡觉，不管胸脯上是不是抹了粉，像没有烧透的瓷人。穿了木屐的老婆自然可以跳舞给县长看，只要县长看了抹粉的锁骨窝，不想舀一杯水试试能不能盛住，那就放心，肚脐眼能把水盛住，早就试过了，县长肯定已经失去了兴趣……意兴阑珊到这个样子的县长，自然不能够保人平安，可惜巴东听不进安得林的警告。
巴东向安得林借路成功，拉矿石的大卡车亮着红灯，星光灿烂的夜晚，通过金崮林家的关卡，跑向大东公司的选厂。金崮林家通向矿山的道路上，设了明卡和暗卡。明卡像铁路上的路口修了岗亭，加盖铁板屋顶，漆了红白两色的路栏能够升起和放下。暗卡没有明显标志，像潜伏哨，隐蔽在路旁灌木林中，平静的时刻，会突然射出手电筒强光。大东公司拉矿石的卡车不鸣笛呼呼驶来，红灯闪烁，红白两色的路栏先是横在路中，卡车上红灯还在像狼的眼睛一样，在五步窜不到的距离闪烁，路栏已经升起，大卡车不需要减速，呜呜地吼着，驶过去了。灌木丛中突然射出手电筒强光，往卡车斗子上晃一晃，矿石顶上，穿了黑衣服的保安员摇晃着身子，小块矿石往下漏，保安员随车前进，掉不下来。卡车从打锣山国营大矿的方向驶过来，带着警觉和戒备，打锣山国营大矿却平静如初，像没有遭过抢劫的时候一样，矿区的灯亮成一片，像一个繁华的城镇。
如果依保安科长左龙的主张，大卡车就没有必要开进打锣山，再从打锣山开出来，可以直接从借道的金崮林家拉矿石。金崮顶金矿的地理地势，矿井情况，他已经派人侦察过了，连总部大楼各个部门的布局，也了如指掌，而且还清楚大楼前的棚子里，一直在雕刻谁也不知道是个啥的石像。不经由办公室主任守卫的桥头堡，直接上楼找安得林借道，在左龙看来也没有必要，有了说借道那么多的话，还不如大声地喊几遍“缴枪不杀”更见效。巴东却不让他动金崮林家金矿。理由倒不只是安得林的势力可以通到省里，也可以通到京城的一些部门——打锣山金矿是国家直属大矿，靠山更大；原因在于金崮顶金矿矿长不是安得林，矿长每年要给安得林发一笔巨额奖金，表彰他对金矿的关怀和支持，打锣山金矿矿长不给关怀支持他的什么人发奖金，金崮顶金矿会有安得林带人拼命护住，打锣山金矿就是抢空了，也没有人用性命保护，只要你不把他们的人打死就行。
巴东说得一点儿也不错，左龙亲自带人行动，遇上的情况跟巴东说的一样。他们甚至没有遭遇在私人小矿上遇到的抵抗。有一些姐夫当矿长小舅子当经理的小矿，会计往往由小姨子担任，三个人往往也能结成一个战斗小组，至少还敢说几句厉害的话，需要把刀子逼到脖子上，他们才闭了嘴往后退，眼看着矿石装到人家的车上。打锣山国营金矿可真的像一个纸老虎，就看你敢不敢伸出一根指头戳它。他们简直没有什么戒备，提升矿石的罐笼可比私人小矿的大多了。根本用不着把刀子逼到脖子上，左龙带去的保安队，只把刀子在矿井旁的灯光里挥动，推矿车的矿工就丢了矿车往后退，安全帽底下的眼睛里没有多少害怕，倒有些懒洋洋的。为了防止意外，左龙照例命令部下，把矿工绑到矿车上，撕了矿工的工作服袖子，把嘴堵住，矿工这才摇头晃脑，稍作反抗，因为他们的袖子上沾了石粉，把舌头弄痛了。
第三天夜里，情况发生了变化。大东公司的卡车刚刚开上打锣山金矿主矿井的矿石场，山谷间突然响起了恐怖的汽笛声。连续两夜平安抢矿，已经麻痹了左龙的神经，他坐在驾驶室里，差一点睡过去了。车斗里的保安员被夜风吹着，保持清醒，他们一时还是不能明白，国营大矿的矿工为什么会突然奋起护矿了。夜色里，他们看不清围上来的矿工胳膊上的袖箍写了什么字，凭暗沉沉的色调，能看出那是一种拼命的血红。左龙一边命保安员下车拔出刀子，一边命司机紧急掉头，大卡车轮子在山上搅起一团旋转的飞尘，大亮的车灯朝着逃跑的方向开亮。下了车的保安员不离开卡车跟前，一下车，就准备了上车便利。围上来的人群也不贸然攻击，他们慢慢地往前逼近，像把狗逼进死胡同一样，害怕跳墙。他们手上的武器更适合肉搏，铲矿石的铁锹有尖尖的锹头，劈铲两便，能把人的脑袋当西瓜破开。略嫌笨重的大镐已经卸下镐头，只留下镐柄，细的一端握在手上，粗大的一端指向对方，不必近前，就能把敌人手上的刀子击落。他们鼓噪前进，听声音，就知道他们人多，是真正的“国营”。这样的营垒只要筑起，就注定了是打不破的，短缺的往往是一种黏合的胶汁。晚风凛冽，左龙及时下一道“撤”的命令，不明白纸老虎一样的国营大矿，用什么样的针线缝了一件真的虎皮穿上了。
为国分忧
连大东公司总经理巴东也不会想到，打锣山国营大矿是由下岗矿工组成了护矿队，吓退了左龙带领的抢矿保安员。打锣山金矿护矿传统悠久，只是到了近期才中断了。出产金子的地方，自然也会出产强盗，既然金币有正面，也有反面。最大的强盗来自安得林最近出访的国家，脊背上不背小枕头，背了钢盔，屁股后头吊了喝水的水壶。他们把“鬼怒川公司”总部设在打锣山金矿，分部伸向三河地区所有蕴藏了金子的山头。他们把挖出的金子铸成特大号炸弹，在中国的土地上炸坑，剩下的给天皇铸像。天皇在一个病恹恹的日子宣布投降，“鬼怒川公司”想炸毁金矿再回国。打锣山金矿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护矿队，就在那个时候成立了，队长是三河支委特派员，平日里在矿井当小工，有一只打枪崩掉两根指头的手。等到有一伙强盗持枪冲进打锣山，直扑设在山洞里的金库，特派员已经当了矿长。矿长亲自带人，追捕携金而逃的强盗，矿长朝天鸣枪，大喊“你三指头爷爷在此”，强盗不理他，他举枪朝强盗头子连连射击，没有射中，大家这才知道，他“三指头”的打枪绰号是吓唬好人的，真正的强盗并不害怕。新时期的矿长不用三根指头打枪，用三根指头捏笔，在密密麻麻的矿工名单上打钩打叉，打钩的上工，打叉的下岗。国家的矿石被抢，他最先想到的，就是用下岗矿工护矿，倒不是因为下岗矿工更关心国家财产，是他们更需要有一份工作挣饭吃。矿长决定，护矿一夜，发两个白日班下矿井的工资。
拉锯战就这样打响了。由下岗矿工组成的护矿队，可真的害怕抢矿的强盗不来了。下岗以后，他们尝试过各种职业，去县城的路口站着，手上擎几个彩色气球啦，从城东的市场批一筐韭菜，载到城西的市场摆一个小摊啦，哪一行，也不如护矿的收入更稳定。他们是天生的风钻手，专门在山石上戳窟窿，手指头像钢錾一样硬，刚刚把红色的气球交到孩子的手上，还没从孩子妈妈手里接过钱来，气球从孩子手里滑脱了，线端往上飘，他们把握惯风钻的手擎到天上抓气球，气球就在手中爆破了，爆破声没有矿井里的大炮响，却让他更害怕，穿了貂皮大衣的女人不给钱，还说把孩子吓着了。他简直不敢发火，不发火都能把气球吹破，多年来在地底深处呼吸，已经养成了大口喘气的习惯，吹气球需要气力，也需要节制，花花绿绿的好像希望一样，吹起来好看，吹破了就像彩色的鼻涕沾在手上，让人沮丧。他们这样的气力倒长于呐喊，能在深夜的山上激起吓人的回声。左龙带的保安员吓退以后，第二天巴东亲自带人来，也照样吓回去了。他们只用喊声战斗，并不动用手上的武器，只要强盗的腿不打断，能爬上汽车逃回去，第二天坐了汽车再来，他们在平生剩下的下岗时间里，就干这一种工作好了，像专门开会讲话的干部一样，只在嘴上卖气力就行了。
矿长不亲自带队护矿。他要是像“三指头”矿长一样会打枪，他就会朝着强盗的头顶打一枪，打不准，也吓得他们不敢再来。第二天护矿队的战绩跟第一天一样，铁锹和镐头柄都没有用上，矿长就知道，下岗矿工在用消极抗战的态度，曲线救饭碗。他不撤掉护矿队，找三河县长温廷礼交涉，要求温廷礼下令，出动警力，治理地方治安。温廷礼跟他玩一阵桥牌战法，叫他自己组织护矿队，不要光依靠地方武装。矿长说他已经这样做了。温廷礼眯起眼睛，问他护矿队战斗力如何。矿长如实回答：
“矿石倒是保住了。”
温廷礼睁开眼睛说：“这不就行啦？”
矿长叫苦说：“我发不起护矿队工资啊！”
温廷礼不相信，生产黄金的企业会像生产袜子的企业一样贫穷，三河县正因为出产黄金，通向三河县城的四方路口，才全部建筑了巨大的牌坊，用上好的大理石做立柱，不用砖石混凝土。矿长承认，金子就是直接的富裕，可是他的身份跟温廷礼不一样。温廷礼自己是老太爷，儿子们挖出金子来，给老太爷进贡，他却是儿子，挖出的金子交给了老太爷，这就是国营不如地方，国企改革举步维艰的根本原因。温廷礼一听，就表示赞赏，说这就对啦，孩哭抱给他娘，你找老太爷去嘛！矿长说他不想惊动上头，下头发生了问题，还是在下头解决为好。温廷礼站起来，把滑脱下来的“干部大袄”往肩膀上拉一拉，答应解决，说不留他吃饭了。
只要三河县公安局的警察，不从那座楼顶上架设了复杂天线的大楼里跑出来，坐上警车，跑到打锣山国营金矿帮助护矿，打锣山金矿下岗矿工组成的护矿队就不敢解散。第三天夜里，穿黑衣服坐了卡车的强盗没有上山，第四天护矿队刚刚解散，领走了工资，矿石场的矿石又少了，戴了安全帽的矿工被绑在矿车上，嘴里堵着毛巾睡过去了。金矿矿长一边把护矿队重新组织起来，一边乘车直奔三河县城，从西边的大门进大院，绕过一个圆形花坛，不在政府大楼门前停车，在县委大楼门前走出车来，上楼去找********于明。政府不可靠，他就找党。他算找对了。********于明穿夹克衫，脖子上系领带，不披“干部大袄”，模样像个大学生，可是他比穿了“干部大袄”的县长温廷礼更容易愤怒，他可以让安得林在大院里喊着他的名字骂昏君，他可不允许一帮强盗去抢国家的矿石，让国营大矿发不起护矿队的工资。他跟打锣山金矿矿长紧紧握手，用一只手拍矿长的臂膀，叫对方放心，他将亲自下令，派出警察，帮助打锣山护矿，不需要国营金矿付一分钱工资。
“咱们拿的都是国家的钱，就应当为国分忧。”于明语气沉重地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