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两个朋友胡卓然和赵云峰正在合作一部关于东北抗战的历史图书,即将由山东画报出版社出版,在该书写作过程中,他们请我先为其写一篇序言。
当我开始写这篇序言的时候,不经意间,看到窗外正是秋雨绵绵。
这是一部描述东北十四年抗战的的史诗,胡卓然、赵云峰两位作者都是我的好友。我想,这本书会从哪个角度开始描述持续了这十四年的抵抗呢?
从初稿之中看见了描述“九一八”当夜的抵抗,有这样的语句:
十四年抗战里最早殉国的这一批英雄警察,被肢解了身躯,失掉了头颅。
叙述“将军断头第一人”马占山部义勇军参谋长韩家麟将军牺牲时,也有这样的描述:
将军的头颅被日军割下,悬挂展示以宣扬日军的战绩。和“九一八”之夜第一批殉国的警察一样,作为第一位殉国的将官,韩家麟的遗骸也被凶残的日本帝国主义肢解了。
文中也有这样的评论:
从“九一八”之夜的此时开始,在东北黑土地上持续十四年的抵抗中,在与丧失了人道的日本侵略军的作战里,不计其数的殉国者也是被肢解了身躯,失掉了头颅。
东北十四年抗战的历史,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一段殉国的英雄们抛却了头颅,以粉身碎骨为代价,换取这一片国土完整的历史。
残酷的东北十四年抗战期间,日军常以割下抵抗者的头颅炫耀战功,殉国的英烈们多是留下了失去首级的躯体。
他们殉难时的尸首虽然残缺,他们不屈的战斗却都是为了保持着祖国的领土完整。敌人虽可以割下他们的头颅,却改变不了他们捍卫白山黑水的壮志雄心。他们的身躯倒下时,不会泯灭的忠魂仍会凝视着他们为之战斗的这一片国土,看着更多的抵抗者踏着血迹继续毅然前行。
我看见这样的叙述和评论,不禁想起了赵尚志将军的头颅。
东北,吉林,般若寺,一处僧俗间杂,灵境红尘的佛园,却是将军头骨深藏数十年的地方。1942年的春节前一天,东北抗日联军总司令赵尚志战死于黑龙江鹤岗梧桐河。
在此前,杨靖宇将军战死于濛江三道河子,日军同样斩下了将军的头颅。东北抗日联军的南杨北赵,均捐躯于这块土地。
杨靖宇曾任抗联第一军军长,赵尚志曾任抗联第三军军长。东北抗联共计十一个军,遍数各军,除中途叛变的第八军军长谢文东、第九军军长李华堂,每一个军的军长,都长眠在了那场漫长的战争中。
第二军军长王德泰,战死;第四军军长李延平,战死(一说被叛徒杀害);第五军军长柴世荣,被错杀;第六军军长夏云杰,战死;第七军军长陈荣久,战死;第十军军长汪雅臣,战死;第十一军军长祁致中,被错杀。
之前,《美国国家地理》在中国的代表曾与我讨论选题。我建议作一期东北抗日联军的专辑。让美国的投资人理解和接受这样一个主题,似乎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我用轻易的一个理由说服了他——“反法西斯战场上的人类奇迹”。
1932年4月12日,赵尚志在哈尔滨成高子袭击日军军列,打响了东北抗日联军反击侵略者的第一仗。八十年后发现的日本史料证明,这一仗至少毙敌五十四人,伤敌九十三人。
清华大学经济系毕业生,东北抗日联军第十二支队指挥官于天放指挥的游击队,一直活动到1944年12月。不幸被俘的于天放在1945年7月杀死日本看守石丸兼政,破狱而出。
1945年8月8日,盟军从乌苏里,黑龙江,********三路齐出,大举攻入东北,开路先锋正是东北抗日联军教导旅的五十余路突击队。
接过义勇军抗日旗帜的东北抗日联军全盛期曾有数万部队,而坚持到一九四五年的,不过一千余人,战争之残酷可见一斑。
几乎整整十四年,从东北的沦陷到光复,东北抗日联军与其前身东北抗日义勇军,从未停止过在这块土地上的抗战,他们从事的,是世界反法西斯战场持续时间最长的一场抵抗战争。他们没有粮食和弹药的补给、他们在高山中战斗、他们在沼泽中战斗、他们在丛林中战斗……他们扎下的密营,有的要到几十年后才为人们所发现。这是一支怎样的部队,能够让整个人类为之动容呢?
当我读过这本书的初稿的时候,我忽然明白:东北抗战史上的殉国官兵们从来也没有死,他们的灵魂,就留在这片土地的高山大河之间,留在十四年间长眠于此地的烈士们,和一九四五年八月乘着冲锋舟打回祖国的抗联将士们的心中。
在依旧绵绵的秋雨中,依稀可见浓云后绽出的霹雳闪电,仿佛,那里有一尊披被鲜血的无头将军在长声大呼——还我头来!
在历史的尘埃里,那是大汉义勇武安王、汉寿亭侯关羽的身影。
而在写下此文的今日,那是韩家麟将军、那是杨靖宇将军,那是赵尚志将军……那是我们中国人在那个苦难的战争中新的武圣,在高声呼唤——
还我头来!
“抗联从此过,子孙不断头”。八一五来了,我们的白山黑水光复了。将军的头颅,回来了。所以,这本书,是一本记录历史的书,也是一本召唤记忆的书,里面记述的,是我们中国人自己的刚勇和忠诚。
魂兮归来。
我想,两位作者在写作这本书的时候,一定和我今天有同样的感触。
萨苏
写于2012年9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