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之时,东方发白,好似有神人一剑划开夜幕,一线光明自天际绽放出来,然后一发不可收拾,驱走漫漫长夜,带来光明无限的白昼。
一架雁形飞天木鸢沐浴着璀璨的晨光,在徐徐升起的红日上方留下一道狭长的白痕,缓缓飞临一座刚从夜中苏醒的古老大城,天南城。
天南城是夏国最大郡之一天南郡的治所所在,处于南方战略要冲之地,有二十万大军常年驻扎,守卫南疆,震慑南界诸国,头号敌人便是神秘莫测的婆娑帝国。
林奇瑟缩在窗口边,一直盯着外面,从黑夜到白昼,就这般一直看着。他目光呆滞、空洞,并不是在修炼什么功法或神通,只是默然失神而已。前不久在拜火城空神庙好一场杀戮,令他久久无法释怀,全无一丝睡意。
他的对面是那位男探子,虽然与之并肩作战了一回,这位精锐密探的真名,乃至假名,他仍然不知道。
此人平时话多,甚至有点话痨,这一夜却与林奇一般沉默寡言,一夜未眠,一直守在他亲手抱出空神庙的那位可怜女子身边。
女探子在最里侧,离他们很远,独自一人照顾林奇救下的紫眸少女,那少女伤势无甚大碍,因为精神受不得刺激,服药后一直昏睡不醒。
至于袁九刚,神龙见首不见尾,不知何时离开了木鸢,一直未回,在木鸢临近大夏国境时,似乎还跟追来的婆娑国高手斗了一场。
他们所乘的飞天木鸢本就是一架小型木鸢,船舱狭小,一下子容纳三十多个大大小小的孩子,显得十分拥挤。
纵然如此,孩子们还是一股脑儿全部挤到林奇二人身边,大多睡得正香,惊醒过来的几个,不约而同偷偷望着这两个冷漠的救命恩人。
“第一次杀人么?”
男探子忽然开口问道。
他清楚的记得空神庙中的屠杀之狠厉,更记得林奇受不了血腥气干呕的狼狈模样,这令他十分好奇,这个少年怎会有截然不同的两种表现。
林奇一怔,摇了摇头。
男探子咧嘴一笑,毫不在意,就当自己没问。既然干风神军这一行,哪个能没有点秘密,他也不例外。
“你为什么那么在乎她?”
林奇破天荒的跟此人主动说话。
男探子又是一笑,露出标志性的一口白牙,“嘿”的一声道:“没什么,我就是想让这个女人活下去罢了!”
林奇喃喃道:“可她一心求死啊……”
男探子长吐一口气,叹声道:“想死当然容易些,但选择活下去,或许也没有那么难,关键就看她想不想得通了。不管怎样,想寻死的人都得明白这样一个道理呐,你活着的时候,可以选择死,可死了之后,就再也活不回来了!”
“这倒是真的。”
林奇勉强报之一笑。
……
五日后,天南城,鸿都学宫。
林奇一身劲装,身后负着尽数没入皮鞘里的龙牙剑,靠在学宫门前的麒麟石像上,一边晒太阳,一边耐心等候。
鸿都学宫的分院遍及全国各地,这一座当然比不得夏都城真正的鸿都学宫,却也不可小瞧,乃是天南城最重要的学府之一。
众所周知,鸿都学宫除了培养学生之外,还有一项极为特殊的职能,那便是收养孤儿。只要是没人抚养的孩子,此地都会无条件的接纳,有姓氏的可以保留,没有姓氏的则赐姓夏,成为与国同姓的国姓子。
国姓子因为自小深受国恩,又被学宫授以报效大夏的人生理念,所以但凡有些才智的俊杰之类,长大后往往会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材。
数百年来,国姓子地位愈来愈重要,就连夏都城那等遍地能人、贵人的地方,国姓子们都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当今夏国政事堂有四大姓,宋、陆、夏、马,国姓子占据其一,排名第三。
前番被他们救回来的三十多个孩子,暂时都安置在鸿都学宫,其中没有人前来认领的,就会被学宫收养。
许久过去,一个身穿白衣的少女失魂落魄的走出宫门,一架马车适时开过来,直接停在门前,马上就有侍女开门下车迎接。
这车上挂着一面紫旗,旗上绣有一枝白色玉兰花,可以确定,是紫氏亲族玉兰花白家的车子。他们迎接的不是别人,正是林奇救出贼窟的白家大小姐白宜男。
玉兰花家族是天南排名前三十的大族,十之有九的产业都在天南郡,当初白宜男一家人同去紫晶山朝见紫王,回归途中被早就盯上他们的星月国匪徒截住,父亲,以及数位堂兄,连同诸多卫士全部被杀死,只有他们母子四人被掳到拜火城。
她母亲虽然侥幸活了下来,但却饱受蹂躏,精神完全崩溃,当真生不如死。
更悲哀的是,那三十多个孩子中并没有她的两个弟弟,结局不用猜测,百分之九十九是遇害了。紫族血脉的幼童脏器,可遇而不可求,是绝对的紧销货……
其实,白宜男早就知道两个弟弟被害的事实,之所以来鸿都学宫一趟,不过是无法面对残酷的现实,抱有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罢了。
此女刚要上车,蓦地听到“喵呜”一声猫叫,抬头一看,就见车顶上站着一只黄白两色的漂亮花猫,正引颈望向她,神情与人类极为相似,似乎会说话,一看就知是通灵之物。
白宜男苍白的玉脸上现出一丝难得的笑意,轻声道:“小家伙,又是你,你救了我不算,还一直守护着我,我该怎么报答你呢?你的小主人呢?”
“喵呜……”
花猫跃下车顶,懒洋洋的走到林奇跟前,顺着他的腿一路爬到肩头,舒舒服服的卧下,眯眼打起盹来。
小家伙自从修为大进后,有了一个显著的变化,一改从前活泼好动的习性,时不时的,会很享受懒惰的乐趣。这并非上次受伤留下的后遗症,而是缩骨猫成长到一定阶段的特征之一,表明它又长大了许多,已是半成熟体了。
白宜男命令扈从不许跟着,一人来到林奇近前,裣衽施一礼,十分客气的道:“小恩公若想找宜男的话,差人吩咐一声,宜男自会赶来相见,怎么敢劳驾小恩公亲自等候呢?”
她视林奇为恩人,不仅因为他救了自己,更因为他救了自己的母亲,而没有选择杀掉她。
“请白小姐借一步说话。”
林奇深深看了此女一眼,便即转身领路。
自从来到天南城,他就派小七一直监视着她,遗憾并没有发现蹊跷之处,疑虑不减反增,决意一定要弄清真相,不然的话,无法安心离开。
……
未久后,林奇领着白宜男来到一家不错的茶楼里,说这茶楼不错并非因为此间的茶泡得有多么好,而是茶楼上有挂牌的说书先生。
以前在夏都城,他跟着好哥们高博伦混的时候,有说书先生的茶楼是他们最爱去的地方之一,三年浪迹山野,如今总算能过过瘾了。
他们来得正是时候,伙计刚把茶水和吃食奉上,说书先生便准备开讲了。
这先生明显是个颇有些名气的腕儿,有敲鼓的,有打锣的,有弹琵琶的,甚至还有一个专门伺候他喝茶擦汗的,不知道真材实料如何,谱摆得那是相当大。
“啪!”
醒木一拍,响亮有声,三楼上你言我语的人们立马安静下来。
说书先生坐得端正,捋捋八字胡,手中扇子“哗”的展开,一面绘蹈海黑麒麟,另一面绘白毛长耳仙兔,一边摇,一边开口道:“上回说到,兔元帅奉旨南征,临行前得天武大帝钦赐宝刀,你知这刀是何刀?这刀乃断龙刀!断龙刀是什么刀?断龙刀真个儿非比寻常,本是千年古国大楚之物,插于楚王陵风水至宝断龙石中,镇压着大楚数千年绵延不绝的国运气数,真可谓镇国宝刀!”
“天武大帝率军攻破楚都,楚王逃至帝陵,欲拔出镇国宝刀手刃大帝,奈何自身气乏力弱,气运衰竭,竟拔之不出,众目睽睽之下,羞愤难当,指天癫狂,只是一撞,血溅断龙石上!”
“天武大帝麾下猛将如云,猛士如雨,皆敢与天争锋,纷纷上前拔刀。开山刀魏叔阳,龙马将军赵千里,大戟士典雄褚,托天力士伏夸父,剑圣柳如龙,刀神田琅,哪个不是纵横疆场、力能拔山的万人敌,居然无一人拔得出来……适时,大楚国灭,天下之大,大夏已占其半,竟被一刀一石所阻,众将不服啊!一时群情激昂,众怒冲天,大帝不得不亲自出手……”
“一代大国士令狐谋,上知天,下知地,中间知祸福,谋定天下,算无遗策,掌上乾坤指点,既知凶祸隐伏,明白那断龙刀乃是一柄千古凶刀,不出世则罢,一出世,必斩一真龙。何谓真龙?真龙非云中云龙,非雾中雾龙,非海中蛟龙,亦非灵山深涧的妖龙,乃是君临天下的真龙天子!”
“大帝上得断龙石,拔刀刀不出,冷笑一声,单足一跺,断龙石轰然崩碎,断龙刀不拔自出。麒麟之蹄,一击断送大楚王气,致使大楚国八十多代君王怨气齐冲云霄,扰乱风云,为大帝埋下祸根……”
“果不其然,攻魏之时,大帝遭奸人背叛,阴人陷害,在两军阵前中了绝毒,一条臂膀被断龙刀斩掉,亏得女武神叶萱率领众将拼死救下……”
“却说这断龙刀斩过大帝一臂,上染麒麟之血,实为禁忌凶刀,因而被藏入钦天监天机阁,布下重重封印,不准动用。兔神挂帅南征,大帝钦命取出此刀,赐予兔神,无异于将自己一条臂膀交给了兔神……”
……
林奇听得入神,待一通鼓敲响,才意识到自己对座的白家小姐正翘首等待呢!转过身来,歉然一笑,办起了正事。
他从怀中掏出一物,放到白宜男身前,道:“这东西是送给白小姐的,想必白小姐应该很喜欢吧?”
白宜男甫见那物,立时嗔目结舌,震惊得说不上话来,因为那物件是一枚小巧的青黑色葫芦,她认得分明,绝对是传说中仙袂峰老藤上所结的宝葫芦不假,前番在拜火城空神庙时,她还喝过一点里面的灵液呢,端的神奇。
她情不自禁的拿起小葫芦,一颗心“咚咚”急跳,脸上也现出一抹红晕来,久久难以自已,不敢置信的道:“小恩公救过我们母女的命,现在又送如此贵重的礼物,宜男如何当得起呢?还请小恩公收回吧!”
林奇摆摆手道:“空神庙一战杀敌救人,是我职责所在,白小姐不必太过在意。之所以送你礼物,则是因为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人,且还无意中助我摆脱了心魔,其实是谢礼罢了。另外,我还有一事相求,请白小姐务必答允。”
白宜男神情复杂,滞了一滞,将小葫芦收起,道:“小恩公太见外了,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就是,宜男怎敢不允?”
“请白小姐跟我走一趟夏都城,至于缘由,恕我暂时不能相告。”
林奇语出惊人,完全出乎白宜男所料。
“这……”
白宜男低着头,十根修长手指绞在一起,嘴唇紧抿,实在难以答应这个不可谓不过分的要求,但又不忍心拒绝。
“我知道,你肯定担心你母亲,想多陪陪她,照顾她。可事实却是,你陪在她身边时,她每时每刻都看得见你,会十分安心;若你远在万里之外,她看不到你,则会担忧你,牵挂你。”
林奇面无表情的道:“以你母亲的现状,这两种情况哪个好哪个坏,你应该能想得来吧?”
白宜男抬起头来,两只紫眸里含着泪水,无法想象,这少年为什么能如此狠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