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入江湖的时候,杜子誊确实是什么都不懂。
那时候刚刚从槐山书院出来,虽然经历了养父母身死,又被所谓的亲戚赶出门的惨况,但其实没有任何社会经验,不懂得江湖水深,人心险恶,心里对江湖这个地方还是充满了憧憬的,总幻想着有朝一日也能够成为书文里所说的那样人人景仰的大侠。
奈何理想是美好的,现实却总是残酷的。很快,现实就给这位未来的大侠上了沉重的一课。
从杜家离开,那些人连养父母的最后一面都不让杜子誊见,自然也不会给他安置包裹增添银钱,杜子誊身上有的只是出来的时候杜府的一个老仆偷偷塞给他的一点碎银子,不过就算如此,心中怀了失去亲人和家的伤痛,杜子誊依旧是很乐观的,想着自己堂堂七尺男儿,又在高等学府受过教育,文武精通,呃,这话说得不免有些心虚,其实他自己有几斤几两心里还是有底的。
以前在书院时练武还好,他自己喜欢,武功学得比谁都好,但是文嘛,估计和他那个疯妹妹差不多的水平,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要他一听那些就犯困瞌睡,加之每次还都有阿千和胖子两个垫底,搞得他也没了奋斗的动力了。
恩,言归正题,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他也还算是个有为青年,他坚信钱财这种事是绝对难不倒自己的,谁知。。。。。。
这话要说回到他刚刚离开燕国,当时实在是天下之大却无以为家,想来想去,干脆决定从赵国开始依次把整个天昭诸国都绕个遍,到时候他的大名肯定已经传遍天下,让死辣椒他们也羡慕嫉妒。
话说别看杜子誊平时不声不响,照阿千的话说就是个蒙葫芦,但实则他的内心世界是很强大的,有时候他们说话的时候他虽然不开口,但他心底是会吐槽,会鄙视,会辩驳,会有各种心理活动的,只是懒得张嘴说而已。
他既下定决心要当个行侠仗义的救世大侠,所以那天见路边有可怜的祖孙两个沿街乞讨,便立刻拿出自己钱财的一半给了两人,然后在两人的千恩万谢中很有成就感地走开了,谁料没走了两步,就被一群衣衫褴褛的人围住了,每个人都很凄惨可怜的样子,说要他这个好心人再施舍一点,看他们面黄肌瘦的模样,杜子誊于心不忍,这个一点那个一点,一会儿功夫他身上的那点钱就全被他散尽了,那时正是中午吃饭的时间,他看着车水马龙的酒楼,闻着里面酒菜的香气,摸着自己干瘪空无一文的荷包,悻悻地走开去吃前一天买的干馒头去了。
他边为该怎么解决以后的温饱问题烦恼,边啃着干馒头想找个暂时休息的地方,然后,到先前的转角处,偏不巧地就听到了一群人大笑的声音:“今天真是赚到了,碰到一个傻蛋,他姨姥姥的,虽然是个穷鬼,但这些碎银也够咱们一家子好几天吃喝了。”
“就是,像他这样一看就是初入江湖又自认侠义心肠的傻小子,最是好骗了。”
“敢情他还真的把自己当成是救世的大侠了么?哈哈哈!”
“好了,别说了,要不是有他这样的笨蛋,咱们一家子靠什么活。”
听到这里,杜子誊算是明白了,敢情这一群人是一家子结伙出来行骗的,利用别人的好心,还拿来嘲笑,他当下就想冲出去狠狠教训他们一顿,但转念一想,还是作罢,总归这事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也是他自己当时没看清楚,明明那群人里有很多都是年轻力壮的。杜子誊本就不是什么爱计较的人,也懒得出去打一顿架,当下只能自认倒霉地走开了。
不过发愁的事又有了,这一顿是这么解决了,可这以后该如何是好啊。杜子誊一下子也想不到什么谋生的办法,这个时节正是天昭的雨季,转眼间艳阳高照的天气就变得乌云密布,倾盆大雨说来就来,好在这个年代别的不多,破旧的寺庙倒是哪儿都不缺,很快他就找了个简陋的藏身之所,先避过这场雨再说吧。
杜子誊四下打量着他的庇身之所,只是个简陋狭窄的庙宇,连正中央笑眯眯满面包容慈善的佛像上面也布满了灰尘,这个时代民间信奉仙佛鬼神之说,加之战乱频繁,所以几乎每个小镇上都会设有庙宇,有大有小,人们在生活艰难无所倚靠的时候就会把希望寄托在祈祷上,祈盼着神赐福佑。
但这几年来战乱已经让人们连自己的吃食也难以为继了,根本无暇顾及祭拜的事,各地的寺庙就这样被闲置下来,没有了香火,原先的和尚庙祝们也都陆续离开了,毕竟在生存下去都成了问题的时候,那些飘渺的信仰之类的东西就是镜花水月。不过这些空置下来的庙宇至少是为路过的旅人,逃难的灾民,避雨的路人更甚至是绿林好汉聚会提供了暂避之所,也算是物尽其用了吧。
杜子誊盯着破败的佛像,就算是常年失修,佛像依旧是那样慈祥庄严,那笑容似乎能包容世间所有的罪恶丑陋,给善良的人们希望,笑看着俗世百端。
但那笑容又何尝不是嘲讽?杜子誊忽然有了这样的想法,在嘲讽世间人们的自相残杀。不然为何眼看着天下大乱,民不聊生,却始终不肯回应那些真心祈祷的人,神佛不就是应该庇佑他们的子民的吗?又或者,他想到了阿千总说的,这世上哪有神佛,哪有命运,命是自己的,与其去求那些虚幻不存在的,不如努力去经营,我命由我不由天!
哎,他摇摇头,干嘛去想这些,他何尝成了悲春伤秋杞人忧天的人了,反正不管神佛命运存在与否,都不是他能够左右的,他还是要活下去,现在还是想想以后怎么过吧。
以前想象中的大侠总是无所不能的,回到现实,杜子誊才知道原来还有生计这回事。不知道野史戏文中的大侠们都是靠什么过日子的,反正杜子誊现在是一筹莫展了。
雨停后,他沿着街走了一圈,也没有找到可以快速得到钱财的办法,他可是要当大侠云游天下的,总不能就这么找份工一辈子待在这里啊,犹豫纠结下来,就是他的晚饭没有了着落,正自苦闷,听到街头有人谈论:“听说了没?城南的赵员外今天嫁女儿,那阵势那场面,可真是咱几辈子想都不敢想的啊。”
“谁说不是,不过那老员外为富不仁,那些佃户的银钱他常年克扣着呢,想来以后也没什么好下场。”
“就是,那些人一家都快饿死了,他这厢还大摆筵席。”
这几句话让路过的杜子誊灵机一动,心里有了打算,行侠仗义从来都是和劫富济贫联系在一起的,那些人的钱本来就是克扣出来的黑心钱,自己何不。。。
打定了主意,杜子誊当下就趁着那晚赵府忙着招待客人,一举潜进去,打包了一大堆的金银珠宝,当晚就到城中贫民聚居的地方把那得来的宝物散了个干净,只给自己留下一点点平时用度的银子。
第二天当饿了一天的他终于等到路边小摊点开门赶紧冲进去一番吃喝后,听到街头巷尾的人们议论的都是昨晚赵府被盗一事,都说那个散发钱财的神秘人是侠客,说赵家出了这事是活该。
他本来心里也是这么想的,现在大家都赞同他的做法,他应该感到高兴才是,可不知为何,他就是没法真正的开怀,送给那些穷苦人们的也就罢了,那是他们应得的,可他现在花的,不明不白的,感觉上也和强盗没什么不同,还如何称之为大侠。
这样的日子过了几个月,虽然他并不十分开心,总有个疙瘩,但环境所迫,他也不得不一直做这样的事,一路上遇到黑心的贪官或是商人就洗劫一番,自己只留一点,为了让自己心里好过些,他的生活一直清贫,每次留的只是最低限度的花销。
一路走来,阿千的消息倒是听到了不少,说她带领着落华的五万兵将,硬是打退了南昭二十五万的大军,传闻南昭的葛如飞也是经验丰富的老将,人们因此也都说她这样的战绩便是战神司马浩天也不能做得更好了,随后她在落华被封将的消息也传出来了,一时天下哗然,整个天昭的历史上还从来没有一个女将军,这算是前所未有了,阿千立刻成为了热门人物,不仅在达官贵族间,在平民百姓间也俱是在讲她的话题。
想当年阿千在书院的时候就是个总惹是非的人,她和师父的事大家也都知道,所以此事自然算不得什么秘密,不知被谁一说就传开了,立时说什么难听的话的人都有。
想到那个总不安分的家伙,杜子誊心里又是无奈又是担心,阿千他是了解的,平时虽咋咋呼呼,但心思却是细腻敏感,以前在书院时就表现出了出众的才能,说什么女子也能干出一番事业,不会比男子差,就算是上阵杀敌也不在话下,杜子誊虽然没想到她居然真的能够有领兵打仗的本事,但却是知道的,她讨厌战争,她所向往喜欢的无非就是和师父一起逍遥自在,遨游天下的生活。
也不知后来发生了什么变故,她居然跑去落华做了将军,现在连她和师父的事也被传开了,不知道她能不能承受得住,现在还好不好?杜子誊想着自己现在在赵国,离落华离城也不太远,索性下一站就去落华,去看看自己这个总让人不省心的兄弟或是妹妹。
夏野是赵国东部的一个城池,依着杜子誊的打算,从赵国的东面穿到燕国,顺便凭吊一下养父母,然后往南直去离城。夏野虽然不大点地方,但因地理位置优越,是个军事重地,城外有五六万的军队常年驻扎,气势威严,但是这些和杜子誊是没什么关系的,反正只待一晚上就走了,当时他是这么想的,不过随后的事却真是应了那句古话,世事无常。
在夏野城外,他遇到了一家三口,看上去是一对年轻的夫妇和他们的母亲,背着大小包袱,正匆匆往外走。杜子誊从他们身边走过时还心存疑惑,这搬家也不带这么急的吧,连辆马车也不雇,就这么徒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到了下一个城镇?不过这也不关他的事,一天下来还真是有点累了,他急着想去城中找个住宿的地方。
进了城没走了几步,就见一群看上去凶神恶煞的人手持长鞭,口里叫嚣着:“快点追上去,他们走不远。”
“哼,还敢逃,看追上了爷怎么收拾他们。”一众人骑着马往城外奔。
这个时候杜子誊会怎么做?显然是做所有热心肠的大侠们都会做的事,当下他就运起轻功悄悄尾随其后。
果不其然,这伙人一会儿的功夫就追上了那一家三口,骑马把他们围在中间,有几个人跳下马把那名年轻女子拉开,其他人凶神恶煞地挥鞭就要抽其余两人。
杜子誊立马跑上前去,三两下就把那些外强中干的家伙打下马了,杜子誊并不是个暴力凶残的人,那些人只是受了皮外伤,但显然他们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对待,杜子誊让他们走,他们跑出一段还回头恶狠狠道:“哪儿来的臭小子,咱们走着瞧,连郡守大人也敢惹,看你是不想活了,有种就给爷们在这里等着。”
废话!杜子誊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不跑的那是傻子。
“多谢恩公救命之恩。”那一家三口齐上来道谢。
那老妇人随后满脸忧心:“恩公您还是快走吧,不然他们等会儿就派人来了。”
杜子誊奇道:“那你们呢?那些是官府的人?”
那年轻男子叹口气:“此事说来话长,咱们还是先离开这里吧。”
当下四人就匆匆向杜子誊来时途中遇到的一个小庙宇赶去,只可怜了杜子誊的马,上面拉了三个人,还有他自己的肚子,真的是已经好几天没有好好的吃顿饭了,一行人赶到破庙,杜子誊把身上剩下的干粮拿出来,几人边吃边把整个事情讲了一下。
原来夏野郡守刘文虎是城外军营守将赵昌明的大舅子,两个人天高皇帝远,成为了名副其实的夏野的“土皇帝”,平日里欺压百姓,经常以各种名义增加夏野城百姓的税赋,百姓们苦不堪言。
但若就是这样也就罢了,偏偏刘文虎是个色**,府里豢养了一群妻妾不说,还经常强抢民女,在外面看上哪家的姑娘媳妇,不管人家的意愿就强抢进府,而且听说他还有一些怪癖,那些女子经常要受到他的虐打,每个月他的府里都要抬出几具满身伤痕的尸体,受害人的家人求告无门,往往就是被扔给一些钱财了事。
那日被他看到了肖紫盈,就是今天杜子誊救下的那位姑娘,当即就扔下银子说第二天就要迎娶,肖紫盈早已许配给了青梅竹马的王平之,于是就决定一起逃跑,但还是被追上了。
杜子誊心里有了主意,当下让他们三人今晚就在这里休息上一晚,明天一早就出发雇辆马车去投奔他们的亲戚家,自己则是趁着月黑风高溜进了郡守府,途中还看到出来追他们的人,被他设计引开了,现在估计正绕着城瞎跑呢。
郡守府守卫森严,但这种程度杜子誊还不放在眼里,三两下就找到了刘文虎的房间,引开人进去,里面虽点着灯却空无一人,这下肚子疼也奇怪了,这可到哪里去找他。接着,他就敏锐地听到了轻微的声响,他马上躲起来,从床下一个暗门里钻出一个面含戾气又带着几分餍足神情的中年人,应该就是刘文虎了,果然看起来就不是善类,杜子誊当下也不再迟疑,跳下房梁一掌把他拍晕,随即用绳子把他捆了个结实。
当杜子誊顺着暗门走下去看到眼前的景象时,饶是已算见多识广的他也大吃一惊,暗门下面竟是另有乾坤,这里看上去更像间宽阔奢华的大殿,地上铺的都是华贵的白虎皮,大殿的墙上镶嵌着宝石,矮几上的器皿也精美绝伦,一个小小的郡守竟然就有这等财力,杜子誊咋舌不已。
再往里走,就是一个个牢笼一样的隔间,里面传出阵阵哀求呻吟声,杜子誊过去检查,原来俱是被刘文虎囚禁关押起来的女子,个个衣衫轻薄头发散乱,不少人脸上还有伤痕,隔间外放着很多皮鞭之类的刑具,肚子疼想到先前听到的传闻,这郡守果然有那些恶心人的恶趣味,真是该天打雷劈。
念头一转又回到这些可怜的女子们身上,想到他自己现在也没办法安置这么多弱女子,这么多人出去又怕被发现,只得一个个转移她们,等到转移完的时候天都已经微亮了,那些女子也都被送回了自己的家,杜子誊终于可以放手去惩治刘文虎这个家伙了,等到天亮的时候,早起的人们就发现昔日威风凛凛作威作福的刘郡守被赤身裸体地高挂在了城门最中间。
而那个时候杜子誊已经在快马加鞭前往赵国都城的途中了,他担心刘文虎和赵昌明一手遮天,最后还会报复到普通人身上,所以就先赶去赵国都城,夜探皇宫,在那里传出消息,说夏野的那两人私下敛财,意图造反,皇帝可能会对一方官员的贪污视若无睹,但一旦涉及造反一事,就没这么容易解决了,更何况还是重兵把守的夏野。
事情解决的很完美,最终朝廷派了钦差大臣来,查处了刘文虎和赵昌明两人,从他们的住宅搜出了大量的珠宝钱财,一律充公。
夏野人人感念皇恩浩荡,但这个时候有知情人说话了,其实这都是一个大侠所为,是他救出了被困的女子,还把消息传递给皇帝,皇帝这才派人来的。大家纷纷好奇这个不留名的大侠是谁,偏偏杜子誊救的女子中有个极其擅长作画的,把他的尊容画了下来,更巧的是赵国夏野就有个杜子誊在槐山书院的同窗,一眼就认出了以前在书院的时候也是大名鼎鼎的杜子誊,于是杜子誊就被曝光了。
其时赵国正缺个向燕国问责的理由来给自己的征战正名,这下正好,一纸控诉书传到了燕国宣城,随之而来的还有二十万大军。
杜子誊对因为自己而影响了燕国心下难安,虽然他心底也清楚,赵国只是要找个借口,不是他也会是别人,不过他还是决定去燕国,看看有什么他可以做的。
一路上,他想起第二次回夏野的时候,满大街的人都在欢庆,都在赞叹他做的,脸上是真心诚意的笑容,那时他忽然就觉得自己做的都是值得的,再来一次,也会是一样的选择。
一直以来,他其实心底始终介怀着自己“侠盗”的这个身份,但这一刻他释然了,任何事情都是有得有失的,自己又哪里能追求到完美无瑕的生活呢,现在这样既能让自己生活,又可以给别人带来幸福,不就是自己一直所想要的吗,又何必为了那些世俗看法影响自己的选择呢。
他想起阿千总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人活百年,就当是活得快乐潇洒,为自己活着,顺应自己的心意,这样才对得起自己,若不然,又何必在这世间遭罪。
是啊,别人怎么看又如何,以后就且随心所欲地活着,潇洒地在这世间走一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