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昌三年,阳春三月,草长莺飞。
漫长的冬季终于结束,在屋中憋了几个月的人们纷纷趁着大好天色奔向城外的山野河边,玩闹漫步,赋诗作画,自不在话下。
不远处漫出新绿的山上,有女子背着竹篓在挑新出芽的野菜,悠长的歌声在山谷间回荡盘旋,不绝于耳:“草长莺飞三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
一路行来,城外春光弥漫,城内熙熙攘攘,旁边的小丫头早看花了眼,一路不停地叽叽喳喳。
刚刚入得城去,迎面走来一个中年青衣汉子,远远就招呼上了:“这三月果然是万物复苏之际,竟连你这样的懒人也舍得出门来了。”声音浑厚爽朗,犹如他人一般,不禁便会让人生出好感。
晃晃斜背在背上的野味,笑道:“可不是,若不是今日太阳早早把我晒醒了,起来又发现没酒喝,我可不会专程上山打这些野味来换酒钱。”说罢便从背上解下一只野兔,抛过去,“喏,下酒菜。”
他也不客气,哈哈大笑地接过:“也罢,下次请你喝酒。”
“回见啦,萧四叔!”小丫头高高地挥手告别。
熟门熟路地跑到城中一间酒楼外,早有眼尖的店小二迎了上来,嘴里叫苦连天:“我的姑奶奶,你可算是来了!”
里面的人听到动静撩开门帘,满脸欣喜地冲过来,却是目不斜视,直接奔向背着的那一串野味,仔细地翻看着,笑得合不拢嘴:“不错,这次的这些能卖个好价钱,现在人们生活好了,当真是什么都要吃新鲜的,这贵上些嘛,倒也没什么问题......”他嘴里自顾自嘟囔着,手上的动作却是不停,放下野味,飞快地用胖乎乎的几乎蜷缩不回去的十根手指噼里啪啦地敲打着算盘。
“你这贪财的朱不毛,究竟算完了没,用得着这么长时间。”倒是旁边的小丫头先沉不住气了。
朱不毛也不生气,依旧是笑容满脸的在算盘上敲打一番,末了,伸手从怀中掏出几粒碎银子,递到小丫头手上:“三两银子。”
小丫头当即大叫着跳起:“什么,才三两?!”
朱不毛振振有词:“这些野味我都是按高价收购的,算你们十两,减去去年十月初五她来我这吃饭的八钱,十三的时候打酒的三两,十一月初十请一个老叫花子吃饭的酒菜钱一两三钱,大年三十晚上买的酒肉钱二两一钱,我可还是少算了你们二钱呢。”
“怪不得人家都叫你朱不毛,真真是从你身上一根毛也拔不出来,也不说这多么新鲜的野味能给你多卖多少钱,算得这么清楚,当心我们以后找别家去,看他们的生意不好过你才怪!”小丫头素来能言善辩,这一番话啪啦啪啦地下来,竟是一口气也没喘。
显然朱不毛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当下反击开来,两人足足吵了有小半个时辰,才见小丫头伸出五个手指,在朱不毛眼前晃晃:“就这么说定了,五两,少一文钱你以后都别想再和我们做生意了!”
朱不毛脸憋得通红,似是在做剧烈的思想斗争,良久,才重重地点了下头,磨磨蹭蹭,极不情愿地又伸进衣衫取出二两银子递到小丫头手上,满脸心疼:“下次送货记得勤快点,别再这么让人等着了。”
小丫头满脸得意:“自然,眼看着都中午了,我们也饿了,就在你这儿吃了,”眼见着朱不毛又露出期期艾艾之色,赶紧补充,“几个小菜就行了,最便宜的。”
“还有酒!”酒自然是不能少的。
朱不毛的酒楼位于西城门附近,来往人多,生意也好,他为了打击隔壁的客栈特地雇了说书人,每日到了饭点都给来上一段,倒果真是吸引了不少人前来。
说书的是个六十几岁的老者,据说是在战乱中失了家人,无处可去,好在活得久见识多,一张嘴又能说会道,就被朱不毛瞄上了,请到了这里,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他只要求管吃住,不收工钱。
这个时候刚过午时,上去的时候今日的说书刚刚开始,不过店内却早已坐了个满座,好不容易才在角落里找了一处与别人拼桌。
“要说当年的洛城之战,也的确称得上是惨烈,流血漂橹,横尸遍野,等到洛城城破的时候,那地上的血足足有两寸厚,其后半月城中都是浓重的散不开的血腥味儿,但这些都还不算什么,洛城之战真正的重头戏还是在后面。”
“老李头你就快些说罢,怎么竟学会卖关子了!”下面人见他停下,嚷嚷着。
老李头重重地咳了几声:“那日洛城城门虽被攻破,但奈何皇城仍有大批近卫军守护,一时难以攻下,便在这个时候,风王脑中灵光一闪,所谓擒贼先擒王,若是能把祁帝擒住,也不怕他手下那些人不束手就擒了,当即施展轻功,飞身跃上城楼,向着祁帝所居的皇天殿而去。在一片混乱中,没遇到什么抵抗她就冲到了皇天殿,果然,祁帝与他的随身侍卫,当时的祁国第一高手祁云石都在殿中。”
下面有女子的惊呼声:“那风王一个女子怎抵挡得住他们两人?”
老李头故作神秘地摇头:“此言差矣,世人皆知风王用兵如神,运筹帷幄,但鲜有人知她的武功也属上上乘,便是放眼整个武林也是排得上号的。却说三人仇敌相见,转眼间就厮打到一起去了,几招对下来,双方心中俱是惊惧,本以为自己的武功便算了得,哪知强中更有强中手,心念及此,三人更是全神贯注,把多少年来所学全部用上了,但求能够得胜。”
见众人听得入神,老李头洋洋得意地继续:“开始的时候双方还是不相上下的,但风王毕竟是个女子,和两个身强力壮的男子对打,时间一久弱势就暴露出来了,在两人的夹击下体力渐渐不支,祁云石趁着风王分心的这个当口,反手一剑刺出,便是刺中了风王胸口,顿时血流如注,风王身形不由一顿,要知高手过招,胜负往往就在一瞬之间,祁帝自然也是抓住这个机会,又挥剑刺中了风王的大腿,风王两厢受挫,登时有些撑不住,单膝跪倒在地,祁云石瞅着这个机会,对着风王的头顶就要一剑刺下——”
“然后呢?”见他忽然在最为紧要关头停下,众人都情不自禁地发问。
老李头不慌不忙地端起桌上的茶杯饮尽,才舔舔嘴道:“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紧要关头,外面骤然风声大作,伴着怒号的风吼声,熊熊烈火迎风而起,只片刻工夫,火舌就已经从后土殿漫到了皇天殿,转眼就包围了整个大殿。”
又有人忍不住插嘴:“这火怎么会从后土殿来的呢?”
这次不用老李头,自有人回答他:“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当年祁国皇后云渺为了不被华军所俘,甘愿点起大火,把自己连同后土殿一起烧尽。”
“这可就奇了,说来云渺皇后是当今圣上的亲妹子,是我华国的昌平公主,就算被俘,皇上也定不会亏待了她,又何至于此?”
“女子出嫁即从夫,她既嫁给了祁帝,也便成了祁国人,想她心中也定是煎熬,自己的母国灭了自己的夫家,那该是怎样的痛苦,想必是因着此,才会决然地选择与夫君一起赴死的吧。”
“如此说来,这云渺皇后倒是个女中英雄了,竟有如此胆识。”
老李头自是不满几人这般抢风头,拔高声音:“这时火势虽大,但以他们几个的武功却是可以闯得出去的,祁帝和祁云石对视一眼,当下不再理会地上受伤的风王,转身就要离去,谁知走了一步竟就迈不开步子了,回身一望,这才发现风王拖着流血的身体死死抱住他的腿,不让他走动分毫,口中的话也是决绝:‘我绝不会让你离去,今日这里就是你的坟墓,你的祁国完了,你也完了。’祁帝大惊,伸腿踢她,她却抱得更紧,几厢争执下来,大火早已把皇天殿团团围住,再难突围而出,祁帝大怒,挥剑直往风王身上刺,不想他还是低估了风王,在这等情势下竟然生生忍住疼痛,一跳而起避开剑招,咬牙攻上去。”
“结果呢?”
见下面人的注意力又都回到自己身上,老李头掩不住地得意:“三人就这么在烈火中不断过招拼命,最后,风王胸口处中了致命的一剑,祁帝和祁云石也不好过,皆是身受重伤,早已无力从这烈火中逃生,三个一生的仇敌,最后竟然就这么不死不休,在祁国的皇天大殿中,化为了灰烬。”
下面的人听得一阵沉默,片刻,才有一年轻男子反问:“你又不在场,你是怎生知道这些的,说得这么清楚,还不是凭空猜测!”
老李头应该是从未遇过这种质疑,当下就涨红了老脸:“风王是什么样的人,史书中均有记载,我这样的描述便是最符合她性情的,有什么不对,你要是这都不懂,又何必来听说书!”
“什么样的人?哼,你是不是忘记自己还是秦国人,我们秦国就是被她领兵灭掉的。”年轻男子也来了火气。
“住嘴,这样诛心的话你也敢说,不想要命了!”马上有人厉声斥责。
年轻男子也恍然自己失态了,讪讪地低头不语,有人试着打圆场:“怎样也好,总归风王千寻都是死了,不是么?”
是的,风千寻早就死了,死在当年洛城皇宫熊熊的大火中。
现在坐在这里的,不过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小百姓,过着简单的生活,过往的那些事,与她,是再无一丝一毫的关系了。
看着周围恢复了热闹的人群,看着身边坐着的一脸好奇的小丫头,心,平静的没有一丝波澜,这样,就很好。
千寻举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酒从喉咙滚下,带着如刀割般的热辣,直流入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