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寻是三年前来的这里。正如刚刚老李头所说,在与祁慕生祁云石的战斗中她身受重伤,祁慕生死了,只余她和祁云石躺在偌大的皇天殿地上,看着外面的火舌一寸寸把周围的一切都吞没,而他们早已没有了冲出去的力气。
当时的情况确实也已出乎千寻的意料,本来她与祁云石的武功应该是在伯仲之间,祁慕生的就要差上许多,当时的情况对她是不利的,所以她想的是可以借由祁云石对祁慕生的忠心来找到突破口,是以那一剑刺向祁慕生的时候,她并未打算真的可以把他怎么样,果然也如她所料,祁云石飞身扑上去就要推开祁慕生,那瞬间她是真的震惊了,祁慕生,那个一向心狠手辣、玩弄人心的一国之君,居然会反手推开挡在他面前的祁云石,任由长剑狠狠刺入他的心口,再无一丝活命的机会。
直到现在千寻也弄不明白,到底那个时候的他是因为国家已破存了死志,抑或仅仅是想护着那个一直保护他的从小一起长大的侍卫一回。
祁云石疯了一般的向千寻冲过来,招招都是拼命的架势,几招下来,两人身上都挂了彩,那个时候,早没人再想着如何冲出火场了,只知道打倒眼前的敌人。
待得两人双双重伤在地的时候,熊熊大火早就席卷了整个皇天殿,仰面所见的,也是被火烧得滋滋作响的房梁和帷幔,那个时候千寻真的以为她就会这样死在火场中,反正天下已定,总算是了了最后的一桩心愿,该拥有的也都有过了,该经历的也没什么落下,这一辈子也算是没有白活。
只是还是有些遗憾,未能兑现和众人的约定,好好活下去,也没办法再向元坤子证明所谓的宿命都是狗屁,穆风说的人定胜天才是正确的。
但终归是走到尽头了,再想那些也都是无用。火势越来越猛,连呼吸都成了困难,意识也渐渐变得模糊,似乎就是在那生死攸关的一刹那,尽管耳边都是杂音,但千寻竟听见了什么东西坍塌的声音,轰隆隆,轰隆隆,似乎就在这殿中,就在耳边。消散的思考能力,也都在那一刻回了笼。
城破时两人径直逃向这全无退路的大殿,她闯进门时床边宫女的尸身,半跪着的祁云石,站在床边神情复杂的祁慕生,轰然坍塌的声音......
本来已经抱了死念,但那一刻,猛然爆发出来的求生意志竟神奇地给了千寻力量,让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冲向床边,床边的帷幔都已经燃烧起来了,她一把撕开那些,甚至能闻到手上肉烫焦了的味道,脚用力在床榻上一踩,果然,出现一个黑漆漆的大洞,不知延伸到了哪里。
已经没有犹豫的时间了,千寻正欲跳下,在那瞬间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本来这次她就没打算再回离城的,现在正是最好的机会,让所有人都以为她死了,那以后她就真的可以摆脱现在的一切,重新开始过她想要的生活了。
突如其来的转机让千寻重新找到了活下去的力量,她把从祁慕生怀中找到的十字坠缠绕在那个死去的宫女手腕上,又把腰间的朔光解下来搁在她手中,把怀中袖里的物件一股脑儿的塞进她衣服里,跪在地上对着她磕了个头,最后看了眼她的十字坠和穆风送她的朔光,纵然再有不舍,但人该是向前看的,思及此处,转身就走,再不迟疑。
回了床边洞口,一眼瞥见旁边地上一动不动的祁云石,他两眼无神地睁着,对周遭的一切充耳不闻,千寻略一迟疑,咬咬牙,回身拽起他,想把他也拉进去,奈何失血过多,甚至没有力气把他抬进榻上的洞中,殿门口那边已经完全被大火围住了,千寻心下一急,强撑着把他抬起,就欲往里面扔,忽然身子被猛力一推,她直直地仰面掉入洞中,在落下的瞬间,看到了祁云石被火光照得熠熠生辉的双眼,还有燃烧着砸下来的房梁。
现在不是伤怀的时候,千寻告诉自己,稍微平顺了下气息,蓄起全身的功力,一掌对着头顶狭窄的地道打了上去,自己则是头也不回,拼了命地往外跑,身后是地道坍塌的隆隆声,前方,则是似乎永远也没有尽头的黑暗,全凭着最后的一股劲支撑着她一路狂奔。
不知跑了多久,终于看到了尽头,头顶是一个锈迹斑斑的圆铁门,她推推,推不动,一咬牙又蓄了一掌,拍上去,铁门轻松地飞起,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她用尽最后一口气跳上去,就再也撑不住了,甚至连周围情形也顾不得看,仰面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居然,又一次活下来了,她这一生有多少次这样的接近死亡,但却一直活了下来。
千寻看看四周,是一片荒林,依稀可见天空点点繁星,西边的天空已经完全被烈火燃成了火红色,带着一种莫名的疯狂和决绝,似是要燃尽世间一切,伸出手,借着天上的星光,甚至能看到手腕上跳动着的脉搏,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喃喃低语:“我活下来了,大叔,活下来了。”
凤凰涅磐,浴火重生,破军星现,天下归一。天下既一,破军且陨,来比皓月,陨落无痕。
那个所谓的会决定命运的东西,终于还是被打破了,穆风一辈子都在与命运作斗争,终还是遗憾而终,现在她算不算是全了他的心愿,不必再受命运所缚,从此以后就真的可以过自己想要过的生活,再没有什么能够阻止她了。
拼命了这么多年,牺牲了那么多的人,好不容易,马上就可以自由自在一身轻了,怎么能在这里倒下?
千寻想当时真的完全是凭着对未来的好奇和向往,她强撑着掏出随身带着的药物,胡乱的都用上,爬起来靠在一棵枯树上,看着夜幕随着天空的火光渐渐退散,日头从东面缓缓升起,阳光洒在大地上,透过枯枝打进树林,照在身上,久违而温暖,驱散了身上的寒意。
休息到晌午时分,身体里渐渐有了力气,把让她逃生出来的地道口完全堵上,掩去一切痕迹,又担心云桓会顺着发现地道,撕下块衣物遮住脸,匆匆向着北方一路行进。
一日后赶到了洛城东北角的一个小镇,不用打听已知晓了想要得到的消息,洛城城破,周围的几个城池都不战而降,祁帝葬身火海,皇帝下令大肆查找风千寻。
千寻心中一凛,果然光凭那些不足以让云桓相信,她身上伤势未愈,这么下去迟早会被他们找到的,到时候,难道真的下半辈子都在深宫中度过么?
不行,绝对不要!
几番权衡之下,千寻决定兵行险招,当下便出钱雇街上的乞丐和孩童帮她散播传言,那个完整的破军预言。这个预言现在只元坤子、一心禅师和她知晓,如此传播开去,一来可以把她没死的讯息传给元坤子,二来也可让他借此为她隐瞒下来,他应当能领会她的意思,天昭人信命,加上元坤子的证实和当年司马浩天的佐证,如此,应当没人还会再怀疑了吧。
这计划看着简单,千寻执行的时候却是时时心惊胆战,生怕有心之人寻根究底查过来,也不难查出源头在哪儿,是以连着在三四座城池传开后,她便不敢再轻举妄动,换了个地方躲起来,留意着外面的动向,直至传来消息,风千寻战死,华帝云桓带着风千寻的尸身动身返回离城,她这才算安下心来。
这,已经是超出她所预想的好消息了,终于是结束了。风千寻的故事,到此就算是终结了,随着天下战乱大幕的落下,应着所谓破军星的预言,在天下大定之时完成了宿命,终是可以安然离去了,从此以后,风千寻已死,天底下再也不会有这么一个人了。
突如其来的欣喜甚至使她有些茫然,曾经无数次幻想过这一天的来临,但真正面对的时候才发现,经历了这么许多,现在的自己身心俱疲,竟是不知该去往何处。天下之大,什么地方,才是她的归宿?
脑中不自觉的就跳出了那个鸟语花香、溪水潺潺、静谧隐蔽的山中小屋,那里对她来说是缘起的地方,承载了她最为单纯快乐的时光和想象,或许便是过了这么多年,也只有那里才能称得上是家,可以让她归去的家。
一路急赶,在日昇城外的破庙中,千寻捡到了一身褴褛生命垂危的小丫头,她也是在战争中失去了家人,迫于生计跟着一群流民乞讨,但她这样的身板怎抢得过那些人,眼见着饥病交加就要死去,却被千寻给撞见了。
那一刻,千寻是真的感觉到了缘分的奇妙,当年穆风在她濒死之际救下她的时候,他三十,她十三,结果她在自己三十一岁的时候,也救下了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如此的接近巧合,她并不相信这是什么老天命运,她更愿意认为这就是世间的因果循环,穆风给了她第二次生命,让她得以在以后的这么些年看尽人世繁华变迁,现在,她也想把这份机缘传承下去,也给别人一个享受人生的机会。现在天下大定,不会再有战乱纠葛,眼前的这个小丫头,一定会过得比她好。
当千寻问她愿不愿意跟她走的时候,她没有答话,只是怯生生地拽住她的衣角,仰头看着她,眼中满是求生的欲望,千寻想,当年她也定是如此看着穆风的吧:“那便跟着我走,从此以后,你就是我的妹妹,叫舒歌。”
世间的一切,都是守恒的,你得到什么,定会等同的失去些什么,同样的,你失去了,也定会得到补偿。
现在的千寻,本是身无长物,无亲无故无家,甚至连拥有个孩子的机会都永远失去了,但这么意外的,她居然凭空得到一个妹妹,还可以按照穆风当年的心意,唤她做舒歌,这是多么神奇的一件事情。
五天后,千寻和舒歌背起简单的包裹,带着仅有的二十两银子,踏上了前往临安的旅途。
本来千寻是打算直接回山中小屋的,但是现在有了舒歌,她觉得应该给她更多接触其他人的机会,况且,或许待在山下的临安县会更安全些,于是她用尽了全部家当在临安县中购置了一处小院,真的很简陋,但是于她们而言已是足够,毕竟有个家的意义,对舒歌对千寻,都是更为重要的。
银子用光了,就去山上打些野味拿到润城城中去卖,千寻自认为打猎还是一把好手,每次打到的猎物多且肥,一般都是直接卖给润城“不归”酒楼的老板朱不毛,他人虽抠门,倒不至于欺人,关键是他家酒实在是好,久而久之,就成了这里的常客。
大概是和民风有关,在这远离了喧闹和浮华的角落,人人淳朴善良,热情好客,便是国破家亡也未能打消他们对生活的信心,很快就又重整旗鼓恢复到正常的生活轨道上了,而且只会一天比一天过得更好。
闲来无事,千寻经常一觉睡到日上三竿,醒来教教舒歌识字,然后就是出去喝酒闲逛,不然就是一整天一整天地去山上在山中小屋待着,日子平淡如水,没有一丝波澜。
细算起来,来这里居然也有二十年出头了,人的一生能有几个二十年,她该是庆幸的,是这个异世让她凭白多活了这么些年,不管是喜是悲,是苦是乐,总归是没有白活一场,能够品尽人间五味百态,也算是足矣,况且现在还能够过上以前只敢在梦里想象的生活,二十余年,这样平静的日子,从未有过。
这三年来,千寻再未遇见过任何以前熟识的人,也从不刻意去打听旁的事情,脸上的伤疤在她有意地调理下,现在也已完全看不出痕迹,就如同风千寻的种种留给她的记忆一般,彻底从她的生命中消散了。
现在的她只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普通人,只会拥有这样简单的生活,一直到老到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