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按所谓“题材”来给文学分类,是一种很不得要领的方式。因为题材之于文学的追求、底蕴,乃至文学存在的理由,可以说是相去甚远——说到底,无论何种题材,文学的唯一宗旨只在于:人类的自我关怀,也就是以文学的语言阐释人的过程、人的处境,或人类的景况及前途。而与军人生活相关的文学,无论是小说、诗,还是散文、报告文学,或者是诸如文学批评之类的其他,也摆脱不了这种不是假设而是实在的宗旨。尤其是对于一些追求境界、即寓意突破了描写对象的创作来说,题材的界定必然趋于模糊或难以确认——到这种时候,我们将如何区别“军旅文学”与“非军旅文学”?在各式各样的文学批评(包括评奖)活动中,这是经常可以碰到的难题。即便是一般的文学判断,其中的尴尬也很难避免。譬如海勒的《第二十二条军规》(主人公尤索林便是一位美国空军的下级军官),又如伯尔的“废墟文学”中的一些作品(伯尔曾说:“我们从战争中回到家里,我们看到的是一片废墟,我们就写这些”)……很明显,他们的创作不仅与军人相关,而且很紧密地连接着战争,但我们能简单地把他们的作品称为“军旅文学”么?我想,这种题材确定上所呈现的尴尬,是不是与文学观念的保守或沿袭性具有某种关联呢?
诚然,称谓是无关紧要的,但相应的清醒与自觉是必需的。说到“军旅文学”,无非是与军人生活相关的文学,而这一文学概念的出现,无疑与最近十几年来的创作背景存有最密切的联系:一方面是和平军营文学的大量登场,一方面是战争文学的默默消退,于是,“军旅文学”便成了和平军营文学的另一种说法。当然,写和平军营生活并没有什么可指责的,况且还有点儿“贴近现实”的意思,但遗憾的是,我们的描写正在失去应有的血色。就90年代的状况而言(特别是小说创作),且不说优秀的战争文学作品寥寥无几,就是称得上“佳作”或“力作”的表现和平军营生活的作品也不多。确实,我们正处在不打仗的和平时期,而经济建设已经成为中心,但就如所有的战争典籍所指出的那样,和平仅仅是战争的间隙。正是从这一意义上说,军人的价值就在于准备战争,就在于在未来战争中打赢战争,或在于以必需的实力遏制战争:昨天是这样,今天与明天也是这样。军人就是军人,无论这个世界发生怎样的变化(就像历史上曾经发生的各式各样的变化),军人的价值是早已规定了的,不同的只是未来战争对军人提出了更高的素质要求。而体现军人精神的一些基本品格,也不可能被抛弃或遗忘,如爱国、勇敢、无畏、智慧、果断等,差别只在于以新的方式适应新的可能的战争。在军人生活中“战争”依然是一个不可动摇的中心概念,否则也就失却了军人之所以是军人的存在价值。但在相当数量的描写和平军营生活的“军旅文学”中,战争的视角及目光被模糊或被淡化了。我想,除了文学准备与生活积累(包括深究能力)外,如今的一些“和平军营故事”之所以显得苍白无力,之所以少有同样作为人的过程的军人生存状态的独特性,其中的原因便在于缺乏应有的战争视角或战争目光——被描写的军营虽无战争的硝烟,但军人生活的独特性,说穿了,就是那种与战争息息相关的独特性。所以说,这十几年来的与军人生活相关的创作,不只战争文学日渐稀少,关于战争的思考,也正在走向淡薄含混。我觉得,这里必须保留一分清醒。
所谓清醒,其中也包括:“军旅文学”是文学的一种,即要在这一领域中找到自己的旋律、自己的情理、自己的追求及自己的语言。应该意识到,“军旅文学”是文学,但不仅仅是文学。尤其是,在各式各样的军人生活中,战争中的或和平年代的,都弥漫与流淌着某些与人类共通的思情:它可以成为一种缩影,一种象征,一种重新审视人类的过程。军旅作家周大新说得很好:“……人类玩弄战争游戏的动力源头,并没有被我们全部发现;我们使用解剖刀的本领和手中解剖刀的大小与前人的一样,并没能深入到战争这个怪物的许多内部脏器。”
在我们对战争文学无所作为的同时,曾唱过很多年的“农家军歌”,而且插上了“军旅文学”的标签。“农家军歌”有唱得较好的,也有唱得只有“农家”而无“军歌”意味的,更不可思议的是,有的只是把村子里的勾心斗角搬进了军营……其实,和平时期唱唱“农家军歌”也无可厚非,但因为与军人生活有关,“军歌”的意味是不可少的,而这“军歌”的意味最终通向何处,也是一个不能不思考的问题。实际上,我们的发现还仅仅停留在表面,精神的奇异风景并没有从深层给予揭示,而对战争本身的追溯或探究,依然很幼稚很简单。可以想见,这种状态是很难造就卓越的“军旅文学”或“战争文学”的。有见地的批评家称“军旅文学”处于“理屈”、“词穷”的尴尬处境,这很容易让人想起当前创作的另一种尴尬处境:那就是自己亲历什么写什么,或当前没有战争便不写战争(相当于当前发生什么就写什么)。在共和国创建之后的十几年中,与军人相关的文学大都是战争文学,而如今的这种“题材大转移”,是好还是不好?我以为是一个明明白白的误区,也是我们的“军旅文学”离巅峰还很远的一种标志,或一种创造力贫困的表现。我还要重复一句旧话,那就是真正可以撑持“军旅文学”一园锦绣的是战争文学,而真正的战争文学一旦抵达境界或寓意彼岸,题材的分野也就可以趋于淡化或模糊——战争是人的战争;战争是人类进程的重要构成。至少到今,战争还陪伴着我们,而军人的人生便是准备战争、等待战争、打赢战争——这应该是军旅作家的一种永远的创作氛围。
1998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