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到何顿的长篇小说《眺望人生》,有一些联想,但我知道,这些联想依然是混沌的、梳理不清的。这二十余年,“知青小说”读了不少,但可以被称为佳作的却寥寥无几,而经得起历史考验的到底有多少,也就更难说了。不过,我还是看重何顿的这部《眺望人生》,倒不是说作品如何优秀,而是它拥有其他“知青小说”所没有的特点,并可能刺激我们重新衡估“知青小说”的过去与现在。
据说,何顿不是那种有一截知青经历的所谓知青作家。不是知青作家而写知青生活,也许可以免去一些为亲历所累的苦恼——亲历或亲历的体验是一笔宝贵的财富,但“自己写自己”的状态,也不可避免地会产生出某种局限或狭隘。苏轼说得好:“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故身在此山中”。不少知青作家为什么写不好“知青小说”?“身在此山中”是一个极重要的原因。作为一个特别的社会群体(甚至是一代人),也作为一种从未有过的历史现象,知青或知青的生存状态所可能提供的丰富性——无论是历史的、文化的,还是社会的、政治的,抑或是人性的、精神的、感情的……都是其他生活领域无可替代的。尽管很荒唐、很怪诞,但它是一个洞观人世的窗口。倘说“中国特色”,从题材到可能的意蕴传达,“知青小说”无疑可以成为鲜明而最富时代性的一族。但我们的创作毕竟显得肤浅了一些,甚至显得莫衷一是、不知所措,往往把最应该表达的思情疏漏了、丢弃了。
知青是最富悲剧性的一代人,也是被抛弃被放逐的一个庞大的社会群体。中国的知青可以分为两部分,一是文革前的“上山下乡”,一是文革中的“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相比之下,前者更乌托邦一些,而后者的精神灾难要更深重一些,因为他们是由红卫兵演变为知青的。何顿的《眺望人生》写的是文革前的“上山下乡”知青——对于何顿来说,这一截知青生活几乎就是“历史题材”。但他还是写成了,而且拓展了这一题材领域——这20年间,我们所读到的“知青小说”,绝大部分都是描写红卫兵这一代知青生活的。说悲剧性也罢,说精神灾难也罢,这一代知青被摧残、被扭曲的状态,确有一种不堪回首的味道。不只是丢失了青春,流逝了最黄金的岁月,而且是或主要是伤害了灵魂、亵渎了人格,使人的精神变得残缺不全。当然,这种状态绝不止于知青群体,而是一个时代或一截历史的可怕灾难——知青只是显得更集中更典型罢了。可让人感到惋惜的是,不少“青春无悔”,且有点儿“劫后辉煌”之感的知青作家,总不乐意把折损的、乃至变形的灵魂撕开来给人看,总是看不明白知青的历史际遇或精神处境;甚至不去思考:这一代人的命运为什么是这样而不是其他模样?
“知青小说”所体现的不仅仅是小说艺术。在我看来,“知青小说”之于知青命运及其精神灾难,也有一个“寻根”的问题。我们何不作一番深深的探究呢?很自然,这种探究不仅仅是文化学、社会学或其他什么“学”的,而是关于人自身的,譬如说,知青是怎样成为知青或后来意义上的知青的——我说的是“人的过程”,特别是人的精神灾难或灵魂受损,绝非一朝一夕的事,更不是突然发生的。这个过程是缓慢的、渐进的、难以觉察的,直至习以为常、司空见惯、受损而不知受损……这才是名副其实的精神灾难。
《眺望人生》与以往一些“知青小说”不同的是,它突出的是“现时状态”,即现时的知青或重新踏上人生之旅后的知青所泛显的精神景况。作品的主要人物是企业家、律师、局长之类,是一些属于“劫后辉煌”的人物——他们在做些什么?或者说,他们的所作所为是一种怎样的精神状态呢?我的感觉是:他们已经走不出历史阴影了,他们被往昔笼罩着,他们几乎是在为“当年”生活着,他们的省悟仅仅是“想哭”,但终于不知为什么要哭。小说所传达的思考或感怀,也许浅淡了一些,但能写出这种“有意味”的精神状态(作为一种生活发现),便可以认为是很精彩的收获了。虽然小说描写的知青是文革前的“上山下乡”知青,但还是可以读到“精神灾难”的某种延伸或变异,譬如说,这些人物的灵魂深处,依然残留着一些乌托邦色彩,一些与时代相去甚远的观念……在这里,我很难判断作者的自觉程度,可以“现时”回望“过去”的方式,不失为一种重新理解知青生活及知青命运的途径。
“知青小说”的创作热潮似乎早已过去,但创作终究不是起哄、不是游行,而如今的平静,且又有了一点儿历史距离,或许正是产生“佳作”的好时光。当然,对于知青作家来说,似乎还有一个重审自己精神历程的问题,看看是否还有灵魂的锈斑需要擦拭——大都是50岁左右的作家了,“知天命”还不如“知自己”,况且,“知天命”也得从“知自己”开始。
这,就是我读何顿小说的联想,纯属“借题发挥”。
1998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