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锁雪阁外挂着的十几盏琉璃走马灯的映照之下,那件“龙袍”的金龙栩栩如生,绣工精美绝伦,而“龙袍”之上分明只有四个爪子。五爪为龙,四爪即为蟒,蟒袍本就是诸侯王的服饰。
“虚弥宫灯火昏暗,是世子是看错了吧?”止殇的脸上依旧带着浅浅的微笑。
止殇的这句话本想给卢显台阶下,未曾想卢显并没有顺着台阶下,反而厉声道:“不可能看错!绝对不可能!是你动了手脚!怎么可能龙袍变蟒袍?”
“诸位都看见了,在下只是轻轻碰了一下这衣服,怎么可能动手脚?难道说,刚才在下把龙袍掉包成了蟒袍?”止殇转过身,恭恭敬敬地朝着陈上卿行了一个礼,淡淡道,“陈上卿,您说呢?”
陈上卿犹豫了一下,他的确亲眼看见这是一件蟒袍,在场还有那么多的王族,倘若要非要说这是龙袍,反倒显得他在袒护安黎国世子。他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本官亲眼所见,这的确是一件蟒袍。安黎国世子,你的确是看错了。”
止殇走到卢显的身边,将声音压得极低,“世子,这蟒袍的料子的确是姜国才有,但是这绣工是天青绣,这可是七秀坊的独门绝技,七秀坊是哪国的绣楼您比我更清楚吧?”止殇不忘加了一句,“收手罢,心计不是这样耍的。”
姜国的紫纱绣法,赵国的天青绣法。
止殇不大声说出他发现的证据,本想再给卢显一次机会。
卢显神色上明显慌张了,他话语略有几分失了镇定,“就算,就算……就算这件事蟒袍。但是这件蟒袍的规格,不是拥有三十五座城池的姜国国君能穿的吧?”
按照这件蟒袍的做工和规格,这世间也只有一个人能够穿……靖北王。
众人又一次陷入了喧哗之中,毕竟靖国时六合大陆第一大国,谁都得罪不起。
在一处灯火阑珊处,昏暗让有两抹身影似乎没了存在感。
“琰城,你瞧,现在越来越好玩了。”一身黑紫色的容钦玩味地看着这一幕,他像是闲散的看客,微微眯着那双慵懒的眸子,脸上满是笑意。
容钦身旁的男子抿着唇不语,夜色让他的容颜变得模糊不清。
眼看着一个小姑娘遭到诬陷,“坐视不理”这种事别人能做出,他却不能袖手旁观。容钦抵了抵身旁之人的手肘,低声说道:“琰城,不如帮帮昌宁那丫头罢。”
靖北王转过头,淡淡地瞥了一眼容钦,淡淡道:“怎么,又开始怜香惜玉了?”
容钦连忙解释道:“不敢,不敢,我胆子再大也不敢跟哥哥抢人。”他的这一句“哥哥”说得恰到好处,既不显得玩世不恭,又不显得太过生硬。
靖北王浅笑一声,一个王者本不应该“信赖”另一个人,但他偏偏对容钦这个身份特殊的表弟推心置腹。他淡淡说道:“那么,这事便交给你了。”
容钦一愣,“真的?”
“君无戏言。”靖北王淡淡道,“你那么有招,一个时辰前还以我的名义做了什么事,你自己心里清楚。”
“我就知道什么事都瞒不过琰城。”容钦本就一肚子坏主意,他狡黠一笑,“那我可要动用琰城的死士,把赵鉴和卢显二人扒了衣服,在其后背上用朱笔写上吾乃衣冠禽兽,见者理当诅咒,然后把他们倒吊在烨城城门口三天三夜,琰城说如何?”
靖北王的嘴角抽了抽,容钦这小子不讲道理,可他堂堂靖北王还要以德服人呢……
“这件事,我想做很久了。”容钦很是诚实地答道。
“看得出来……”靖北王语锋一转,“但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的。还是我亲自帮昌宁罢。”
容钦一笑,似乎并不在意靖北王拒绝他。十六年的岁月流转,让他变得丰润标致的同时,也变得越发狡黠从容。他的眸中满是散漫和随意,缓缓地将目光转移到人群之中,等待着靖北王的亲自解围。
此时,卢显似乎阴谋得逞了一般,嘴角勾起一个得意的弧度,“你们还有何可说?”
“这的确孤的蟒袍,诸位有何异议?”在一片喧哗声中,颇具帝王之气的声音响起。那人站在最昏暗之处,看不清楚他的容貌。但依稀能看见他身姿挺拔,身上所穿的蟒袍的做工和规格,分明就是七十二城池的靖国国君才能穿的服饰。
只闻许多人熙熙攘攘地聚到一起,称呼那人为“靖北王。”
这个乱世,没有什么道义,有的只是强者和弱者。在强者面前,道义就是他所说的话,甚至生和死都是可逆的。
所有人都不敢说,他们只会揣测靖北王的冕服会在虚弥宫出现的原因,亦或者是靖北王开口帮助昌宁公主的原因。他们有的用暧昧的目光望向宿年,有的则是惶恐,有的是着急,有的是玩味,有的是释然。
“你这死贱婢,竟敢虚报此事,连本世子都被你骗了!”卢显恼羞成怒,从腰间拔起长剑,正要朝着阿沐刺下去。
“慢着。”止殇一把抓住卢显的手臂,“既然是公主的奴婢,生死还是交给公主发落。”
众人的目光望向宿年,宿年愣了愣,回过神来后淡淡说道:“阿沐罚奉一年,本公主正好即将有一匹汗血宝马,阿沐就负责此马的料理,永生永世不得升迁。”
在宿年的眼里,这样的惩罚已经很严厉了,但止殇似乎觉得太轻了,“公主,这似乎太轻了。”
“那么哥哥觉得应该怎样?”宿年问道。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平淡,仿佛在讲一件家常的小事,“拉下去乱棍打死,然后将其尸首悬在同华门外,以示诸位宫女舍人,出卖主子的下场便是如此,今后若是再有此等乱婢出现,凌迟处死,抛尸护城河。”
此话一出,阿沐吓得晕倒在地。
宿年一怔,为什么他说出这样的话语,却仿佛在讲一件琐碎的小事?难道在他的心里,人的性命就是一件琐碎的小事?
“这……未免还是太严厉了,还是照着本公主方才所说。”
这件事便这样不了了之。
听风廊。
止殇倚在石柱上,风吹起他的碎发,胸口微微敞开,露出精美的锁骨,一脸很慵懒的神情。他不言不语,望着即将落幕的繁华,眸中冷冷的,他是与这世间最不相容的人。
“哥哥,今日谢谢你。”宿年笑着说道。
止殇的语调略有几分冰冷,却不是那种不近人情的冰冷,他说话的感觉,像是从冷水中捞起世间最皎洁最柔和的月亮,“谢我什么?该谢的人是靖北王。”
宿年微微一笑,“总之,都应该感谢。”
“你不必谢我,我只是不想看着这大姜宫变成废墟。”止殇伸出左手,去触碰屋檐上的铃铛,铃铛发出幽幽的声响,“私藏龙袍这种粗劣而吃力不讨好的手段,赵鉴竟然想得出来。姜国和赵国这档子梁子就算结下了,今日他说姜国私藏龙袍,明日就可以说是私藏玉玺,私造兵器,总之,必须其中一国亡去。”
“为什么?”宿年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望着他。
止殇轻笑一声,似乎在笑宿年的幼稚,“你还小,根本不懂这个世界的残酷,等到你哪天懂了,你就会和赵鉴一样。”
“我可不希望像赵鉴那样,要是哪一天能够像哥哥那样厉害就好了。”
“像我?”止殇笑得更是肆无忌惮,“你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我最讨厌的人是谁吗?”没等宿年回答,他就径自说了下去,“就是我自己。虚伪自私,冷漠无情,杀伐果断,麻木不仁。哈哈哈……”
宿年惊异地看着这一幕,止殇的反常举动让她都觉得惶恐不已。
“公主可知道为什么靖北王今日会帮你?”止殇一挑眉,那样子煞是好看。
“因为我是无辜的,靖北王仁德。”宿年回答得很简单。
“在强者面前,从来都没有无辜和仁德两个字,有的只是他想帮和不想帮两种人。但是,公主恰好是第三种人。”止殇望着漫无边际的黑暗,“桓王六十大寿,靖北王不但亲自参加宴席,还特意准备了一份礼物送给公主你。如果没有记错,那份礼物应该是蓝田暖玉如意玉佩。古语有言以玉缀缨,向恩情之结。公主应该懂的,送玉佩到底有何寓意?”
宿年十三岁的时候,就有诸侯国的皇亲贵族上门提亲。有的是欣赏她的本事,有的是针对姜国三十五座城池,有的是奉父母之命。他们或高或矮,或胖或瘦,但凡和宿年说上几句话的人,都会用怜悯的目光看着她……因为她的残疾。
当时,流传着一句话“娶昌宁者,得姜国。”她在别人眼中是可怜,殊不知,别人在她眼中却是可悲。掀开他们那层华丽而雍容的伪装,那种俗气和肤浅,怎么不叫人哀伤?为了生存,而匍匐在权欲的脚下。
“不,不可能!”宿年略有几分难以接受这个消息,“父王告诉我,我早有婚约。”
宿年并不清楚她与谁有婚约,但她知道有这么一段婚约等着她。
她不知道,与她定下婚约的人,如今是个人渣。
“除天子之外,靖北王只要想要,谁敢和他争?”止殇的笑声逐渐低了些,他望了一眼宿年,淡淡道:“天色不早了,回去睡吧。今后不论有什么事,都有我在,生死不弃。”
生死不弃。这个词,宿年等了十年,但是十年之后是否应验,谁都不敢轻易揣测。宿年本想问止殇,他是否敢跟靖北王争,却被止殇的那“生死不弃”一词噎住了。
宿年心里清楚,止殇说一不二,绝不食言。
待到宿年走后,止殇紧握着的右手摊开。他的右手早已血肉模糊,他眉头不皱一下地把扎在手掌心的极其短小的刀片取了下来,轻笑一声,这点痛对他来说不过如此。
这刀片就是方才“龙袍”变“蟒袍”的秘密,止殇在悄无声息之间,将其中一只龙爪的丝线割断了。为了防止旁人发现,他又把刀片扎进了自己的手心。
一个能对自己冷酷无情的人,就能对所有人冷酷无情。倘若今日没有靖北王出手,他照样也想好了法子如何应对。致人死地的方法有很多,他可以选出最不费周章的法子来。
当明月高悬之时,飞檐上的铜铃发出阵阵声响,他独自一个人倚在石柱上,尝着寂寞的滋味。
据说,在昨天晚宴上,陈国的王将军瞧见了那碗麻辣豆腐鱼,立刻用自己桌前的那碗清蒸藕丸跟太傅做了个调换,以至于王将军辣得就连鼻涕眼泪都出来了。
第二天,宿年很是烦恼,每月一次的学业抽测照样进行。
对于这种跟葵水到来的频率一样高的活动,相比较之下,宿年还是比较喜欢葵水。
桓王对宿年寄予厚望,因为姜国子息甚少,到了宿年这一代,只剩下了宿年一名继承人。桓王会亲自为月考命题,考题往往是半命题作文,时间只有半柱香。这么一点时间,以宿年的速度远不能企及,以至于每次的月考文章都是半成品。
面对月考,宿年的原则便是……尽人事,听天命。
面对人生,宿年的目标便是……饭吃饱,自然醒。
但是,太傅和宿年说过:“这个世界上,没有用心办不到的事情,却有用心办不好的事情。”对此,宿年深信不疑。所以,每次月考,无论父王怎么急,时间怎么少,她都坚持用心写好每个字,即使零分,也要零分得有风度。
仅有一次,她洋洋洒洒,笔杆横飞,墨汁飞溅,终于写成了第一篇完整的论文。但是,由于字迹太乱,连她自己也解释不清楚写了些什么。
据说,很多年后这篇文章成了绝世孤本……昌宁公主唯一完整墨宝。不久就被分成了上下两册,上册收藏于靖国,下册流落民间,后又被帝国首富以十万金铢买下。
对此,宿年的解释是这样的:但凡是名贵的东西,都必须是缺胳膊断腿的,甚至会被分尸成上下两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