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立秋家新盖的三间正房前就噼噼啪啪响起鞭炮声。在地里干活的男人和在家里忙早饭的女人们,听到鞭炮声,有的直起腰朝这边张望一阵,有的在心里提醒自个,今天是乔兴旺家大小子立秋结婚的日子,待会要去贺喜,晌火别忘了去喝喜酒。
按东凤坨一带的风俗,谁家儿子结婚,先天晚上要吃饺子。要很郑重地摆上几桌,把村里长辈、本家亲戚和帮忙的人请来,边吃饭喝酒,边商量第二天婚礼的具体安排,最后一次敲定各项分工的细节。
正是麦收大忙时候,家家为打下的麦子和地里的晚茬烧着心,几个主事人便替乔兴旺两口子做主,免去了这道程序。乔兴旺两口子知道大伙的意思,心里过意不去,又没别的办法。只能挨门挨户说道歉话去解释,去请村里人第二天一定要赏脸来喝喜酒,直忙到后半夜才回到家里。躺在炕上仍不敢睡觉,扳着指头把婚礼的准备情况,一一回想一遍,生怕哪个环节出问题闹出笑话。边数两人边叹着气,他们的嘴唇上都出了燎泡,脸上看不到喜气,倒是满脸的晦气。
乔兴旺要脸面的人,他感到儿子要举办的这场婚礼有些窝囊。乔兴旺算得上是东凤坨村的一个人物,他是一位烧窑师傅。乡下人不像城里人,随随便便把什么人都叫师傅,像前些年“同志”这个叫法,在城市里不时兴了,改称师傅,而且还要在前面加一个“老”字以视尊重。比如打听路,去修自行车,都一口一个“老师傅”。田自高评论这种现象时说,上世纪80年代工人阶级受尊重,所以称师傅,现在工人阶级大都下岗,师傅成了贬义词,开始流行叫先生小姐了,这称呼也反映出一种社会现象。
乡下人对“师傅”这个头衔有自己的定义,一般手艺人是得不到这个称呼的。像理发刮脸的叫剃头佬,锔锅打铁的叫小炉匠,杀猪宰羊的干脆叫屠户,只有那些被认为身怀绝技的人才称其为师傅。乔兴旺差不多就是这样一个人,因为他有烧窑看火的本事。
在庄稼人看来,由黄土变成青砖,虽然没有工厂里把矿石炼成钢铁那么复杂,也有好多学问在里面,像装窑码坯这些明摆着的事,明眼人一看就会,关键的是在烧火和上水上。一窑土坯要烧上七八天才能烧成青砖,何时火大火小,何时封灶,何时上水,全凭经验和眼睛上的功夫来判断。火大了,灶口附近的砖会烧变形“煳窑”。火小了,烧出的砖青不青黄不黄,像庄稼人过来喜欢吃的一种叫“核桃酥”的点心。而上水不得法,就会烧出一窑废红砖,窑场上的行话叫“穿红袍”,这些损失都是很大的,因此烧窑师傅就成了人们心目中一个了不起的人物。
烧窑师傅不带徒弟,只传子孙,而且是用手用眼无声地传。那年田志和为提高社员的工分值,建起两座砖窑,请来一位烧窑师傅,派乔兴旺去当助手。乔兴旺跟着干了一年,通过察言观色,把技术全掌握了,也就成了烧窑师傅。正是因为这手艺,在后来窑场承包时,他和村主任乔守金闹得有些不愉快。
乔守金当上村主任后,先是把窑场当作办公和待客的地方。过两年又决定窑场承包给个人,并找乔兴旺商量,想两人合作承包。乔守金对乔兴旺说,你有烧窑看火的本事,我有门路,咱两个人的合作就是取长补短,珠联璧合。乔兴旺看不惯乔守金经常带人到窑场吃吃喝喝的做派,不想和他合作,说自个想承包。结果乔守金和乔兴旺各承包了一座窑。
结果,一年后乔守金成了全乡有名的农民企业家,乔兴旺的窑却因为冒不出烟来,赔了承包费。
原来乔兴旺忽视了煤的问题。烧窑离不开煤,没有煤,土坯变不成青砖。乔兴旺过来当烧窑师傅时,这事不要他操心,县里的汽车会按时把煤送来,他发愁的是怎样把那小山包似的煤堆烧进去。他承包后,人家不送了。他跑煤建公司,跑县里的小煤窑,接待他的人都说没有供应指标,要他自找门路。乔兴旺四处碰壁,走投无路,那座窑也就到了弹尽粮绝的地步。
乔兴旺作为一个烧窑师傅,有过自己的风光,也有着自己的窝囊。他的运气像是败了,风光过后,窝心事一件件往头上砸。
当年乔守才最遗憾的是老伴一连生了三个闺女,现在乔兴旺最焦心的是面前站着两个儿子。两个儿子小时候虎头虎脑,让乔兴旺感到自豪,然而转眼间俩穿开裆裤,揪着小鸡鸡比撒尿谁撒得远的秃小子,地里的高粱苞米秧一样噌噌往高蹿,一个脖子上长出了喉结,一个嘴唇上冒出了黑胡茬。乔兴旺发现两个儿子话少了,在家呆的时间少了,干活时老走神,脾气也有些躁。夜里睡觉时他问魏宝兰,这俩小子咋啦?整天没精打采的!魏宝兰说,咋啦,亏你还是当爹的,你像立秋这岁数,我都怀上芒种了。
乔兴旺恍然大悟,两个儿子到了伸手朝他要媳妇的时候。他思谋几天,把一家四口叫到一起,开了个家庭会议,说也给家里制定了个两步走的五年计划。第一步,两年内盖起三间正房,给立秋结婚用;第二步,后三年再盖三间为芒种说亲做准备,总的目标是五年内给你们哥俩都娶上媳妇。而后便进行了分工,立秋和魏宝兰忙责任田里的农活,他带上喜欢到处乱跑的芒种去跑小买卖。
乔兴旺是个有头脑又能付出辛苦的人。他带着芒种春天到海边上倒腾海货,秋后去北面山里贩运干鲜水果,晚上回到家里还要扎一阵大笤帚。后来有人帮忙联系了一个往建筑工地运砂石料的差事,买来一辆农用车从滦河套里拉沙子往工地送。这生意没啥成本,他把立秋也喊来,爷仨装车卸车,农用车一天跑十来趟,只用了一年多时间,立秋结婚用的三间新房就盖了起来。
然而,立秋在相亲上却遇到了难题。立秋小伙子人长得不错,乔兴旺和魏宝兰两口子的名声也好。前来相亲的姑娘看过新盖的房子,宽敞的院子,见立秋小伙子壮壮实实,心里都喜滋滋的,但说过几句话后,眉头却皱了起来,过几天让媒人捎来话,嫌立秋是个磕巴。家里急,立秋更急,却是越急磕巴得越厉害,弄得立秋一听说见面相亲,就紧张得脑门上冒汗。田凯大闹几个开玩笑,说磕巴唱歌听不出来,要他再相亲时和那姑娘来个刘三姐对歌。
这个叫吴清秀的姑娘,是立秋大姑托人介绍的。魏宝兰同样相亲相出病来了,一有姑娘进门也跟着紧张。她和大姑商量,别来家里了,一次次相亲不成,没面子不说,传出去对立秋影响更不好,大姑便约了姑娘和立秋到她家见面。
在大姑家,先听大姑和媒人拉呱。媒人说那姑娘如何能干,在家里种责任田顶一个壮劳力,给高粱苞米耪二遍她哥都跟不上。大姑自然要夸她的侄子,说立秋心灵手巧,是村里的电工,拖拉机、柴油机啥机器都能摆弄。拉呱一阵,大姑和媒人出去了,要他俩谈谈。听到这话立秋就像条件反射一样紧张起来,开始想对方会问啥问题,他怎样回答,咋把话说慢,咋回答得简单些,让对方听不出他是个磕巴。那姑娘却啥也没问,也没开口说话,闷头坐一会儿,撩开门帘子走了。立秋慌了,不知道哪儿得罪了姑娘,忙抬起头来想说句挽留的话。他看到的是一个背影,给他的印象是这姑娘一定很壮实,因为那肩头和后背很宽。
大姑和媒人在院子里闲坐,见姑娘出来忙让媒人去问,姑娘点点头说没啥意见。立秋只顾了紧张,连姑娘长得啥模样也没看清,对大姑说能不能要一张照片。过几天大姑送来一张照片,还是彩色的。照片上的姑娘圆脸、塌鼻子,厚嘴唇间露出两颗门牙,像是在对谁憨笑着。照片在一家人手里传来传去,传了几遍也没人吭声。
立秋说,是不是有点磕碜?芒种沉不住气,说不是有点磕碜,是太磕碜了,将来影响咱家的市容不说,恐怕还要影响到下一代!还吴清秀,简直在糟蹋中国字!又说,也对,吴不是无吗?干脆叫没清秀算啦!
乔兴旺瞪芒种一眼说,胡说八道个啥,找媳妇又不是挑演员,你屋里墙上贴的巩俐好看,是能顶饭吃,还是能顶水喝!
魏宝兰也皱着眉头说,庄稼院过日子身板好就是本钱。芒种嘟嘟哝哝说,你们愿意我没法儿,要是给我介绍这样的对象,宁愿打光棍!家里投票不?我投反对票!芒种说过这话不久,就外出打工去了。
后来,大姑又安排他们见了一次面。叫吴清秀的姑娘倒实在,说她有个哥哥,三十多了还没说上媳妇,家里想让她换亲,换的对象是个瘸子。说她早就知道立秋是个磕巴,磕巴总比瘸子强。这话让立秋听了很不是滋味,心里有一股无名火,因为这简直把他当成了残疾人。过了些日子,吴清秀又找到立秋,说她哥哥反对这门亲事,还想要换亲。如果他家没啥意见,去民政局拉个结婚证,把结婚的日子也早早定下来。两个人就拉了结婚证,并定在正月里结婚。没想到这日子,由正月推到“五一”,又由“五一”推到麦收前,弄得一家人心惊肉跳的。现在日子定在麦收大忙里,一家人虽然苦不堪言,但上刀山下火海也要操办这事,也就让乔兴旺越发感到窝囊,把两口子的嘴都急出了燎泡。
农村办喜事不像城市里那样讲排场,却热闹。单说吃饭,几乎全村人都要来坐席。长辈和上年岁的在屋里坐正席,年轻些的进院子里搭的大棚,孩子们则是用门板架的地摊。席开的是流水席,这拨人走了,准备下一拨,啥时候来人都有饭吃、有酒喝。
以立秋的意思,麦收正忙,简单办几桌,大伙吃块糖抽颗烟算了。乔兴旺两口子坚决不同意,说不但要办,还要办得体面,办得热闹。他们的道理是大儿子结婚办得不够排场,是会让人议论的,说不定还会影响到芒种的亲事。虽然两人一夜没睡,第二天一大早还是精神抖擞地忙碌起来。
村里有个红白理事会,牵头的是田自高。吃过早饭,他就带一拨人过来,指挥着谁带几个人去打灶架锅,谁负责搭大棚摆桌椅板凳,谁是生案准备凉菜,谁掌勺炒热菜。这些人都轻车熟路,田自高那边吩咐着,这边就麻利地干起来,一切都井然有序,有条不紊。
庄稼院重乡情。一个村里住着谁家有了红白喜丧,不用招呼都要来看一眼、帮把手。特别是过来闹点小纠纷、有过口舌是非的,会把这当成一个机会来随份礼,说几句热心窝子话。有了这个举动,那些不愉快就过去了,心里的疙瘩也解开了。这该是庄稼人的一个交往习俗,也是乡村民风淳朴、善心不泯的原因吧。
虽然麦收大忙,来乔兴旺家的人还是很多。能帮忙的伸手干起活来,找不到活干的也不愿离开,他们恋着这人群,恋着这热闹的场面。
乔立新和四仙姑带几个年轻媳妇在择菜,女人们聚到一起话自然多,蚂蚱媳妇杜梨奶着孩子张了个哇。四仙姑见了说,早晨刚起炕,你咋就张起哇来?
杜梨说,这孩子黑介闹腾了一宿,不让人睡觉。四仙姑说,是小孩子闹腾,还是大孩子折腾?说完哈哈笑起来,笑得两个肥奶子一个劲儿地跟着颤抖。三和尚田自高把事情安排好了,走过来说,四仙姑笑啥呢?黑介做梦捡住狗头金啦?
四仙姑说,没捡住狗头金,倒梦见把尿尿到葫芦瓢里了!田自高正想说啥,二和尚乔大舌头过来说,凉菜猪耳朵、猪舌头怕不够,你这个大操儿得快去想个法子。田自高挥挥手说,这都啥时候了,还想法子!两样都少放点,大热天少吃点熟食有好处,省了闹肚子!又笑着说,你们说说,这猪要是一个个都长个大舌头,就没这问题了。
乔大舌头扯着田自高的袄襟说,啥事都不忘糟践我!走走,别在这乱掺苞米,勾引良家妇女。
四仙姑犯黄鼠狼子后来好了,有二和尚乔大舌头很大功劳。他一粪叉打伤那黄鼠狼后,四仙姑再犯病时,只要人们把乔大舌头找来,四仙姑唱一句“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乔大舌头的大粪叉”马上就好了。乔大舌头去四仙姑家机会多了,一来二去他把能附身作祟的黄鼠狼子驱走了,自己却趁机附在了四仙姑身上。田自高便把四仙姑唱的那句“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乔大舌头的大粪叉”改为“天不怕,地不怕,就喜欢大舌头的傻老疙!”
田自高知道乔大舌头拉他走的意思,拍拍光葫芦脑袋说,你老小子还真别放心,刚才有人说梦见把尿尿到葫芦瓢里了,老话说白日想啥黑介梦啥,四仙姑梦见葫芦瓢,弄不好就是因为想我这光葫芦脑袋想的,你看这事玄乎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