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立新在一边笑着说，原来两个和尚都是花和尚。田自高说，别埋汰洒家了，我还是童子身呢！咋能随便……说到这儿，突然哑了口，因为他看到一双眼睛，在不知是怨是恨地看着他。乔立新朝那边望去，见玉珍慌慌低下了头。每天喜欢在村里转一圈，巡视一遍的富强粉郑玉芳，自然不能放过这样的机会。她给乔兴旺两口子道过喜，说村主任乔守金工地上忙，有啥事需要村里帮忙对她说。然后掏出手机喊田凯：嘎小子，你小眼睛好使，给婶子看看，这手机隔一会儿就唧唧叫几声，都叫一天一宿了！
田凯摆弄一会儿，见是几条信息没打开看，其中一条是手机主人中奖的，说，婶子有好事，你中奖了！
郑玉芳说，中啥奖了？我又没买彩票。田凯便念起那条信息：你要睡个好觉就能鸿运当头，你要做个好梦，梦到你中奖了，这梦能成真，你肯定就是中奖了。郑玉芳说，这是啥车轱辘话，跟绕口令似的。田自高走过来说，嫂子，今儿个叫你啥？是“富强粉”？还是“正宫”？反正不能叫“一呲摸”，因为今儿个是大喜的日子。郑玉芳并没生气，说，东凤坨也就你个疤瘌铁头的三和尚，敢跟我开玩笑。田自高说，不开玩笑，不开玩笑，今儿个应该叫你“正宫”，因为你是代表村主任视察工作的，看看我这大操儿张罗得咋样，不周到的地方请娘娘指示！郑玉芳听这话觉得很顺耳，说，你倒油嘴滑舌会说话。田自高说，我不光会说话，还得会办事！等明儿个让田大明白和乔大舌头净了身，让他俩当太监，专门负责你视察时鸣锣开道。院子一角，田凯几个年轻人，在商量怎样逗新媳妇闹洞房：到时候，让她点烟，点不着不饶她！不中！点烟太简单，没啥戏。咋没戏，咱把火柴头蘸上蜡，让她划不着……我看还是往脑袋上撒蒺藜狗子，让她变成个刺猬猬儿。往脸上抹黑锅烟子，她那脸大，正好来个大花脸！
这时立秋过来，田凯嚷着说，新郎官，这都啥时候啦？你们是不是商量好了，怕我们逗媳妇，来了就直接入洞房！
立秋心里早就急了，他抬头望一阵日头，走出院子想到村头去迎迎，却见接媳妇的乔小珍，骑自行车慌慌张张回来。立秋心里一惊，几步迎上去，差点把从自行车上跳下来的乔小珍撞到，他问乔小珍：人、人咋没接来？
乔小珍不知咋开口，叫了一声立秋哥，扭头跑进院子。魏宝兰听到动静，从屋里出来，见乔小珍惊慌失措的样子，立刻慌了神，问，小珍，出啥事啦？
乔小珍眼里流下泪水，嘴唇哆嗦着说，婶儿，她家不愿意了，提出要退亲！听到这话，魏宝兰两腿一软瘫在地上。立秋冲过来抓住乔小珍的胳膊，红着眼睛喊：到底咋、咋回事？乔小珍呜呜哭着说，立秋哥，你就别问了……立秋眼睛瞪得吓人，像是要喷出火来，他大声重复着刚才的问话：到底咋、咋回事？
乔小珍被立秋的样子吓住了，抹把眼泪语无伦次地说，我和豌豆去接媳妇时，大姑正带一帮人堵在门口吵架……她家要拿她换媳妇，把她绑在屋里不让出门……她哥拿根扁担站在门口，嚷着谁敢进门打折腿，打碎脑袋……大姑说这喜事办不成了，让我赶紧回家来送信儿。
立秋听乔小珍说完，见墙角立着一把锄头，跑过去抓在手里朝院外冲去。瘫坐在地的魏宝兰喊了一声：立秋，你想干啥？
立秋回头瞥一眼母亲说，我去跟他们拼了，拼他一命！见这情景，田凯几个赶忙去拉立秋，立秋不知从哪来那么大力气，喊一声，把几个人推倒，再次想往外冲。乔兴旺吼了一声：你给我站住！吼完抡起胳膊，一个嘴巴打在立秋脸上。立秋被这个嘴巴打懵了，锄头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木木地站了一会儿，蹲在地上，用手揪着头发呜呜哭起来。男子汉的哭声撕心裂肺，让院子里惊愕和不知所措的人们一个个心如刀绞。
吃过早饭，田春林就想去立秋家帮忙，他见时间还早，便翻看起从刘新民那儿带来的复习资料。这些复习资料有时事政治、公务员试题，还有一本《中国农村改革回顾与展望》。书里主要讲的是随着农业和农村改革不断深化，如何引导农民组织农民协会，建立专业合作社和促进土地流转、实现土地的规模化经营等问题。这些问题，田春林在培训班上听专家学者讲过，但这本书说得更详细、更透彻，他不知不觉看入了迷。
田春林来到立秋家时，院子里一片狼藉。这该是东凤坨村有史以来最难堪、最荒唐的婚礼闹剧了。刚才还喜庆热闹的艳阳天，如同遭到冰雹袭击变得阴云密布。灶里的火被水浇灭了，仍冒着烟，摆好的桌子凳子东倒西歪，那大红的喜字此刻显得格外刺眼。
已是婚宴快开始的时候，从地里赶回来喝喜酒的人们陆陆续续到了，见这乱糟糟的场面，听说出了这号奇怪事，一个个惊得目瞪口呆。田自高和大家商量，把做好的饭菜每家带去一些。人们刚开始不同意，想想这大热的天，饭菜不及时处理了，就要全部扔去，点点头，去屋里安慰几句乔兴旺两口子，叹着气走了。
乔兴旺和魏宝兰如同遭遇了一场飞来横祸，完全被这事击倒了。屋里乔守才、乔大舌头、玉珍、乔立新等一直在劝解着。他们想不出好的安慰办法，重复说着几句话，心里有的只是怒火和气愤。
乔大舌头脑门上暴着青筋说，想出这口气，打他个狗日的去！他今儿个打的是兴旺大哥一家人的脸，不打他个稀里哗啦，咱全村人没面子！
乔守才苦着脸说，打不得，千万打不得！气头儿上动起手来，弄不好闹出人命，不出人命，打折个胳膊腿也得惹官司。咱跟他算账，算这些酒席的开销花费，损失都要让他们赔。
乔兴旺自从打过立秋那个嘴巴，被拉到屋里后，一直坐在一个土沙发上闷头抽烟。只半个钟头的时间，人像是一下衰老了很多。听了乔大舌头和乔守才的话，他把手里的烟扔在地上，用脚狠狠碾碎说，大舌头说得对！他们打的是我乔兴旺的脸，咱就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去砸了他的家，让他们也尝尝这滋味！
躺在炕上的魏宝兰叫了一声，他爹，你这是在犯浑呀！立秋想去拼命，你为啥去拦他？这事儿已经出了，人也丢了，咱就咽下这口气吧。
乔立新说，嫂子说得对，这事儿也没啥丢人的，谁能想到碰上这号人家。乔兴旺头靠在土沙发上仰天长叹：我这是哪辈子造了孽，摊上这倒霉事！乔守才赶紧说，对对，咱认倒霉，不去打架，咱就跟他算这笔账，还有那精神损失费。
乔大舌头晃着拳头说，不打他个狗杂种，出不了这窝囊气！乔立新瞪乔大舌头一眼说，你别跟着瞎抱柴火，乱添油啦，还嫌事不够乱呀？这一天，从天堂到地狱只有一瞬间，兴奋和痛苦交织在一起浑浑噩噩。庄稼人晴天打场，阴天避雨，无风无雨的日子要过，暴风骤雨的日子也要过。天渐渐黑了，屋子里开始暗下来。女人有时候比男人更能承受压力和打击。魏宝兰最先冷静下来，她对屋里人说，家里摊上这号事，大伙都跟着操心，从晌火到现在还都没吃饭，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天塌下来咱也得吃饭。说完挣扎着下了炕，要去生火做饭，走出屋门，又站在院子里发起呆来。
院子里的一切都恢复了原来的样子，人们也都走了。只有布置成新房的东屋里，田春林、乔小珍、田凯、豌豆几个年轻人在陪立秋。乔小珍和豌豆早把贴在窗棂上的喜字、悬挂在房梁的彩纸带和红气球收了起来。这个平日里大大咧咧的姑娘，这时变得格外心细，贴在门框和院墙的喜字撕下后，留下的痕迹也和豌豆用水擦洗干净了。她知道一点痕迹都会刺痛这一家人的心。
玉珍和乔立新煮了一锅挂面，魏宝兰摆上桌子叫大家吃饭。立秋从屋里出来，说想出去走走，透口气。
魏宝兰抓住立秋的手，心里一块石头往下坠，说，立秋，想开点，把腰板挺起来，这不算个啥事。
田春林扶住魏宝兰说，婶儿，我们只是嫌屋里闷，到外面走走。一行人无声地走出院子。走出村庄。走上滦河大堤。立秋走在前面，后面是一串沉重的脚步声。没人说话。也没有话说。他们就这样走着，像是要走到路的尽头。
暑气在滦河上搅起一团团薄雾，星光变得黯淡迷离。在一棵老柳树下，田春林拉住立秋坐下。
夜寂静无声，一行年轻人默默无语。听得到滦河水在呜咽，老柳树在抽泣。沉默。沉默！
在这沉默中，立秋开口说，你们回去吧，我想一个人坐会儿。田春林说，立秋，把心里的憋屈哭出来，喊出来！对着这滦河水，对着咱兄弟姐妹。
立秋说，我已经哭过了，当着村里那么多人面哭的。乔小珍担心立秋承受不住这打击，心里生出不好的念头，说，立秋，你心里在想啥？跟我们说出来，千万不能自个结着疙瘩。立秋抬起头茫然四顾一阵缓缓说，我想离开这里，离开这个村庄……乔小珍小心翼翼地问，离开这儿？你要到哪儿去？立秋说，随便哪个地方都中，我不想再看到村里的人，再看见这片土地……不怕你们笑话，刚开始我真觉得没脸活下去了，想跳进这条滦河里。田凯憋一天的火气爆发了，听这话跳起来说，立秋，这不是男子汉大丈夫说的话，不就是散个对象吗？这没啥丢人的！咱哪儿也不去，就在这片土地上折腾，不信东凤坨的小伙子说不上媳妇，走了穿红的，还有戴绿的。
对，田凯说得对！咱哪儿也不去，就在这片土地上折腾，折腾出个样子来！田春林这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很大，让几个人同时吃了一惊。
这半天里，田春林心里一直在激烈争斗着。在是参加招聘乡团委副书记，争取离开这片土地，还是留下来和年轻人在村里干些事上作着选择。立秋的事给了他更深的刺痛，现在他已作出了一个决定。吴三桂冲天一怒为红颜，他要冲天一怒为弟兄。
见人们在望着他，田春林平静一下情绪说，这些日子一直在想，我们该干点啥？现在有的地方建立了合作社，这个新的农村经济服务组织，在组织生产、推广新技术和销售服务发挥了很大作用。乔小珍有温室蔬菜生产技术，田凯会管理果园，立秋能摆弄机器，还有豌豆、大闹也各有长处。咱能不能在“青年之家”的基础上组织一个合作社，把大家的这些特点都发挥出来？从咱村的情况看，如果组织起合作社，还可以把像贵奶奶、狗子等人的责任田承包过来，咱们的责任田也可以合起来经营，这样咱不但有事干了，我看还能干出一番事业来。然后又把他掌握的有关合作社方面的知识，给大家作了讲解和分析。
夜渐渐深了。大家被田春林的话题吸引住，淤积在心头的愤怒也开始平息，几个年轻人像是在烦闷和困惑中找到了一条路，一个个开始激动和兴奋起来。
乔小珍说，我觉得这些日子，春林哥一直没说“青年之家”的事，原来心里早有谱了。
田凯说，咱就该组织起来折腾点事，让人们看看东凤坨的年轻人，是英雄还是狗熊，是吃白薯的还是吃干饭的！
豌豆也说，大闹说要折腾个开天辟地，咱把合作社组织起来，不是开天辟地，也是一片新天地。
田凯捅捅立秋说，咋样，还想走不走？立秋的情绪也被感染，暂时忘却了伤痛，说，田春林，你就带着大伙儿这么干吧，咱非得在这片土上弄出个样儿来不可！乔小珍说，咱发誓，咱哪儿也不去，要在这片土地上变个活法，让这片土地在咱们手里变个模样！田凯说，对，咱发誓！请大家举起右手面对苍天……不，面对滦河，说出我们的誓言：我们永远不离不弃脚下的这片土地，我们要在这片土地上播种希望，守护梦想。
田凯本来想开个玩笑，活跃一下气氛，没想到他说完，黑暗中几个人纷纷举起拳头，郑重地说，我发誓！我发誓！
滦河上的薄雾被夏夜的风吹走了，天上的星星也变得明亮起来。在经历了白天的悲伤和压抑后，几个年轻人的心又振奋起来，往回走的时候，他们的脚步变得轻松了很多。回到家里，田春林在炕上躺了一会儿，想给刘新民写封信。他找出纸和笔伏在桌子上沉思片刻，刷刷写起来：
刘新民书记：
这个麦收经历了好多事情，这些事情刺痛着我的心，也促使我想了好多问题。在提笔给你写这封信时，我已作出一个决定，放弃这次报考乡镇团委副书记的机会，留在村里和同伴们组织一个合作社，同时也把我们的想法写出来，请给以指导和支持。
农村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后，家家都分到几亩责任田。这些责任田是在当时生产队基础上划分的，承包到各户后非常零散，每家都有五六块，甚至八九块，种植起来很不方便。还有这几年粮食不值钱，村里外出经商和打工的多起来，加上老弱病残经营不力，有的土地干脆撂荒了。在市里的培训班上我学到了很多新的东西，特别是你送我的那本书，它描绘了农村新的前景，使人深受启发。因此想留下来和村里的年轻人尝试一下。我们准备组织一个合作社，以转包、代耕、入股等方式把零散的责任田集中起来，进行规模经营。在此基础上，通过合作社推广新生产技术和种植模式，发展高效农业，改变农村的生产和经营状况。
刘书记，我们的想法还不成熟，能不能成功也没有把握，但我们想为自己闯出一条路来，也想得到你的支持。
……
这封信田春林写了好长时间，刚开始他把年轻人的苦闷和贵奶奶的情况、大闹手被打麦机绞伤、立秋结婚闹出的事情等全写了出来。后来他进行了反复修改，最后落实在纸上的只有上面简短的文字。
写完之后，他深深呼出一口气。去看窗外，天已大亮。
